万物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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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爱,我的爱。
   我的爱是什么
   你在哪里?
   与世界搏斗
   我失去了中心
   梦与梦相撞
   撞个粉碎——
   而我曾试图建立一个地上
   乐园。
   我一直试图书写天堂
  
   ——艾泽拉·庞德 《诗章第一百十七章(碎片)》
  
   我又见到了那个疯子,这是我从未预料的。我回到五峰新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冉疯子。他依然如二十年前一样,独自立在桥头,手上抓着一只破旧的收音机,放出粗粝的歌音,身体随音乐左摇右摆,散乱的头发在风中飘洒,瘦弱的腰肢灵活摆动。如果是在二十年前,他身边一定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幼小的我甚至挤不进一个脑袋。但现在,只有我是唯一的看客。太阳即将落下,空气中弥散着最后的天光,历经八年搬迁引入,入夜之后这里依然像座空城。就算是跳舞的疯子,再跳上最后一段,也要因为冷下去的温度,回他栖身的地方去了。
   果然,似乎就在太阳的天光完全消失之时,那收音机中刺耳的音乐戛然而止。他的舞蹈一同停下,一头白发妥帖地降落到头顶。他向我投来一道深深的目光,收起天线,把收音机别上腰带。
   我垂下眼睛,躲避他灼灼的目光。他还会吟诗吗?我等待着。
   “太阳,”他清了清喉咙,“太阳,永恒的太阳,已经落下,而月亮也不再升起。”
   他转身离去,很快,就消失在街道尽头,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我好像被这道目光定在了那里,过了好久,才松开按在方向盘上的双手,拉起手刹,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走下去。一直在空空的街道上走出老远,才记得按下口袋里的车钥匙。我那辆满身是泥的吉姆尼忠诚地眨了眨眼,照亮凋敝的一无所有的街道和我。
   狭义相对论认为,物体运动速度越快,时间流逝越慢。如果运动无限接近于光速呢?那时间就停了下来。
   我认为,每个人的运动速度都不同,每个场域的速度都不同。不同的场域改变其中的个体,就算共处一个场域,每个人也各自处于各自不同的时空,时空差距过大的人,永不能沟通。
   冉东征在这儿如鱼得水,这座西南山城是他的领地,我是他的猎物,我在上海的那一套,在这儿行不通。我这位同岁的小学同学在毕业后的十几年里把他那唯一的才能发挥得无以复加。上学的时候我们走得不近,唯一的印象是他组织班里几个男生去偷桃子,其中就有我,给人逮住后他能说得人家不仅饶过我们,还让我们又是吃又是拎的回家去。现在,我已经记不起他是如何迅速打开我的心扉,套出我摸爬滚打十几年从不示人的秘密,然后一边叫着兄弟一边把我架出酒局,背到五峰国际宾馆里某张又湿又冷的床上。我不得不承认,在这个空空荡荡国家级贫困县里,他显然属于掌握了核心技术的高级人才。而我这个在上海混了十年的金融从业者,只是个雏儿。
   我在床上昏沉睡去前的最后一个印象就是这家伙那张笑眯眯的脸,还有他脑后那盏明晃晃的日光灯。
   再之前的印象,是那个大而无当的包房,金晃晃的水晶吊灯,镶着金边的欧式座椅,水晶大吊灯快要伸进盘子里,坐得下二十个人的玻璃台大圆桌,中间是花瓶,里面插着本地又粗又大的百合花,香味刺鼻。还有那些菜,野猪山鸡岩羊娃娃鱼汤,菜香和花香调和在一起,味道令人作呕。
   冉东征跑过来给我倒酒,他先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不容置疑地盯着我手中的杯子,见我讷然,手就攀上了我的杯沿,直往我嘴边推。五个作陪的本地官员在他背后齐声高唱:“彭老板,帮帮我们,帮帮我们,投点钱,投点钱,弄点项目……”
   我昏死了过去。
   白虎来找我了,我以为它会放过我,我还是想错了。
   我已经回来了,我喃喃地说。
   它只是嘶吼,整个梦境摇摇欲坠,它不在乎,它澄黄的眼睛不肯放过我,它嘶吼啊嘶吼,不惜撕碎整个梦境。
   它高大,它威猛,它背后旭日东升,金光万丈。
   我瑟瑟发抖。我恐惧,我猥琐又渺小,我眼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言,最后一句辩解也消失在了嘴边。
   我醒了,在夜半的家鄉,背后的床单几乎湿透,孤独得无以复加,我翻来覆去,想起这个世界上还有我想得到的女人吗?最终还是难以抑制地摆弄起自己的身体。再次昏睡过去。
  
   门在怒吼,我扯着嗓子问了两声都没有应答,只能爬起来去开。
   “你怎么还不起床。”冉东征瞪着两只猴眼,揽住我的肩膀,他已经是一头熊一样的男人,却亲热得那么自然,“快收拾一下,跟我去吃中饭,都安排好了,还是昨天的包间,搞点新野味吃吃。”
   我的脑袋有千斤重,还是拼命摇头,挣脱他的摆布:“不去,我直接去白溢寨。”
   “吃了再去。”
   “不吃,过去再吃。”
   “我陪你去。”
   “不用,镇政府的人会接洽的。”
   他舔了舔嘴唇,“那里有点邪门啊,你没听说异常光波辐射吗?上头已经派人去查了,两个技术员去了那么久还没查出个所以然呢。”
   他简直是在恐吓我,但我是物理系专业的高材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比量子物理更疯狂的东西。我要捍卫这个日渐坍塌的经典世界最后一点确定性。
   “这只是普通的物理现象,雷电季节在山区形成电场,造成光波辐射更加常见。”    我一边抵挡一边拿上外套夺门而逃,阻止他继续讲下去。
   冉东征一直追到车边,热情地拍打车门,跟我争抢了几个回合终于败下阵来。
   “下次我去上海一定找你去见识见识。”他近乎恳求。
   我胡乱点点头。
   我想起来了,几年前我接过他两个热情洋溢的电话,邀我回来看看,且再三强调要来上海找我。那是他刚毕业进县政府时候的事情了 ,最终他也没来上海,还是我先回来了。
   “那些如光的风,总是送来耳语,昨晚你又见到了白虎的影子吗?它一样在我眼前奔过。”他忽然梦呓一般地说。
   我一时愕然。但他已经换上了油腻的笑容,在窗外不停挥着手,直到变成后视镜上一个越来越小的小点,终于消失了。
   我跃马向前,离开这个没有五座山峰的五峰城,向深山行去。
  
   蜿蜒的公路,一路向前,熟悉的山坳,一如二十六年前的初冬,一九九二年,我两岁。
   天气很冷,我站在背篓里,用劲蹬在竹片编织的底上,双手趴着边边,往外看。
   翻过最后一个山岗,已经不再颠簸,背我的父亲停了下来,母亲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平时她那张眉毛拧紧嘴角绷住叫我害怕的脸也松弛了下来,太阳西垂,她额前的每一根头发都被照得透亮。
   “车什么时候来啊?”
   “车快来了。”
   “我想快点回去,每次回来探亲都走那么远,我饿死了。你看,小坎也饿了。”
   我愕然,我只是舔了一下嘴唇,我不饿。但我还不会说话。
   父亲低头看了看手腕,那儿有一个滴答滴答走着的圆东西,一块上海牌手表。他继续安慰她。
   “车快来了。”他满怀信心。
   眼前是盘旋的公路,车还没有来,车快来了。我睁着模糊的眼睛望向前方。 啊,有温度的阳光,遥远的南方有隐隐的雷声,有人在讲话。
  
   风带来一阵雨滴,然后雨水滂沱而下。我把雨刮器开到最大,大灯全部打开,速度却不减,车身摇晃,数次落入深深浅浅的水坑,又顽强地窜出来,颠簸向前。
   我勉强盯住地下的行道线,坑坑洼洼的路,疏于养护的路,时断时续的白线,摇摇欲坠的视野。
   我已经三次走入岔路,又小心翼翼地退出来,重寻方向,黑夜迅速消磨,天随时会亮。
   还有最后一公里,目的地白溢寨就在前方。手机导航播报了这条最后的消息,然后彻底关闭,没有电了,在去五峰之前,充电线早就断了,我想看时间,也不知道。
   不过这没有关系,眼前只有唯一的道路,路上只有唯一的白线,我机械地转动方向盘,在山体和悬崖间高速向前,泥水四溅,外面是巨大的黑暗和永恒的沉默,偶尔被闪电劈开照亮。
   忽然,我看到了一束散射光束,这永寂的山间竟然出现了一束黄色的光束,直射天空。
   这就是它们说的异常光波辐射吗?
   我一脚油门,要冲向那束光,我有理由这样相信,只剩最后几百米,终于可以歇一歇这旅途疲惫。
   白溢寨已在眼前,木屋、泥地、裸露的树桩和成堆的木柴,周围的重重的森林,全部被车灯照亮。
   但那束灯忽然消失了。
   我在一堆干柴边的空地把车停下,打开车门,踏入湿漉漉的泥地里。
   数百条红色的闪电从天而降,就劈在离我最近的山峰上,接天入地,天地豁然而亮,黑暗一扫而光,对面山坡上那棵杜鹃树每一片树叶都清清楚楚。我好像被拽入一个新的星球,背上的汗毛纷纷而竖。
   我等待着炸耳的雷声。
   却没有,我瞪着眼瞧了一会,什么都没有,但忽然,一只胳膊被人抓住了。
   尖利的哨声炸开在耳边。
   我与其说是惶惑,不如说是无可奈何地回头。
   田叔叔嘴里叼着哨子,他瞪大眼睛,鼓起腮帮,使劲吹了一声。
   我浑身像过电一样颤抖起来。
   “别吹,别吹,大家都睡了。”
   “没人会听到的。”
   他完全不以为然,把我匆匆拉到一边。
   “你也听说了那个消息吧,很好,小彭,我一直觉得你聪明,你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机会。但你得低调,听我说,想发财,第一就是低调,别什么都跟别人说。”
   在他那顶黄色的鸭舌帽下,一对紧巴巴的眼睛闪着光,眼角紧致,只有几缕细细的皱纹。年轻到好像还和我父亲在劳动局共事,年轻到从未得到那笔财富,也从未经历那场官司,也从未再失去它,也从未再得到它。但他胸前这支哨子又分明是他最终夺取那场旷日持久的官司的胜利之后从道观里求来的,那时他陷入了漫长的和镇政府扯皮的执行期,道长说这支哨子可以提神醒脑。
   “什么机会?什么真正的机会?”
   “异常光波辐射嘛。上面派人来查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矿石嘛。肯定是这样。说不定是宝石。我早就知道这寨子有戏。”
   “田叔叔,我没听说过。”
   “小彭,别跟田叔叔见外,来了就有你一份。比落在外人手里好。”
   “田叔叔,我困了。”
   他把我匆匆拉进一栋小屋,让我休息。那屋子很黑,屋前没有灯,屋内的电路好像也坏了,没有一盏灯可以亮起,屋外仍然大雨,月光都不见踪影。我觉得哪哪都不对劲,但又无力言说。服从于田叔叔的哨子,服从于這间黑漆漆的屋子,似乎卸下了我肩上所有的重担。我累了,又冷又困,我就关上门,脱下一身湿漉漉的衣服。床铺又冷又窄,被子像溺死鬼一样赖在我身上却没有丝毫温度,我哆嗦着勉强入睡。
   那夜,白虎凛然奔过,我所记忆的,只有它优雅的虎尾,尾巴尖的每一根银针似的毫毛上都流转着能把我眼睛刺瞎的光芒。   
   为什么他们总是吵个不停,在我面前,那些利箭又调转方向,一齐射向我?
   “你为什么要回去?”母亲说。
   “你不应该回去。”父亲说。
   “有个机会,我们公司正好有个机会想合作,我们需要避税……”我的声音很小,我垂下了眼睛。
   “借口,跟谁合作都比回去强。”母亲瞥了一眼我那未完全藏起的眼睛,这样就足够把我看穿了,她的眼睛又尖又毒。
   “下个月婚礼,你不应该走。”父亲说。
   “也快清明了,我想回去看看爷爷奶奶。”
   “有什么好看的,回那个国家级贫困县干什么,都是浪费时间。我费了多大劲把你弄出来,你就留在这儿,准备婚礼,托了多少人给你安排的相亲才找着的。别学你爸,他不该在那旧城浪费那么多时间,2000年就该跟我们走。”
  
   永永远远地追赶,永永远远地等待,永永远远错过的班车,班车永远不会来。
  
   父亲脸色一凛,被点中了死穴,转而对我说:“所以你不该去,人家上海姑娘愿意嫁给你是你高攀了,你应该哄着她。”
   我诺诺,我总是诺诺,就像我放弃物理的那个夜晚一样诺诺。很多时候我也不明白,我管理的上百员工的互联网金融公司运转良好、进账颇丰,在他们面前却总是唯唯诺诺。世界支离破碎而难以把握,似乎只有母亲的指令是唯一的确实,我和父亲一样,只能遵循。
   但这次不同,我还是去了,我交代好公司的事,开上我的吉姆尼连夜溜走了。
   因为白虎开始夜夜咆哮。
  
   梦里似有隐隐的雷声,醒来却是满室阳光,只有后背难受,仿佛遭了一顿毒打。
   我走出小木屋,白溢寨,是山腰间一个顶小的山寨。
   这儿位于五峰城外五座山峰中最高的白溢峰山腰,海拔2400米,是县内第一高峰。据说五峰城的五座山峰曾为一体,远古时天雷劈开五座山峰,然后有了五座山峰,然后有了这座山城。而白溢寨,位于进入山城的要道,登高可俯瞰整座五峰山城,也是整座山城聚气藏风之处。古时巴人首领曾在这里筑起军事险隘,现在林子里还藏着炮台和寨门。
   眼前的寨子里有四五十座小屋,都只有一两层高。一半是石头、黄泥、木框和茅草垒起来的,旧得好像随时要散架,一半是粉白的墙和橘红的瓷砖贴起来的,只贴正面,侧面还是发白的水泥,新得好像只有一个空壳子。除此之外,周围都是深深的密林。没有温度的阳光照着这些屋子、柴火堆,不平整的菜畦和土堆,还有积着水的小坑。
   我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不知道过了多久,远远的有一对缠头的老人,背着手,驼着背,慢悠悠走过去。他们停下来稍微注视了我一会,就继续走过去了。我自然也不会说话,他们都是陌生人。
   一直到中午,乌云遮住了太阳,一辆方方正正的黑色小车蹿上了山坡,冲过几个积水的小坑,溅满泥点的车身又添新泥,然后停在我旁边的空地,就和我的吉姆尼并肩在一块,一辆普桑。
   田叔叔从驾驶座下来,那支哨子在他胸前闪闪发光,他还是那么年轻,但没有吹哨。
   “欢迎光临溢寨山庄。”他同我握手,郑重其事。
   “我来这儿洽谈项目,之前县政府的人说是镇政府的人来接洽。”
   “不存在什么鎮政府,你就是跟我接洽。”
   我的脑子糊涂起来,我记得他是承包了这儿,这个溢寨山庄,还有整片山坡,九七年起,承包三十年。后来镇政府跟他打官司给收回去了,他又上诉,花重金雇了好几个律师,闹得挺大,官司持续了好多年,最终,最终,是输了还是赢了?阳光从云朵里透露出一点,我觉得恍惚,什么东西吸住了我,扯着我,好像要把我的身体给拽散了架,我觉得昏昏欲睡,阳光不停地抖动。
   “官司是赢了。”他看穿了我的心思,斩钉截铁地说。
   他的话在这儿总是对的。我点了点头,那个让我毫毛竖起的场放过了我,或者说完全笼罩了我,我又舒服了一些。
   “这两位是地质与物理所派来的专业研究员。”
   两位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车上下来了,他们正把摄像机和三脚架一类的机器从普桑的后备箱往外挪。他们忙着搬机器,眼睛并不看我,我却感觉到他们目光的重量。我想看清他们的眼睛,但他们深深低下了头。那儿好像什么都没有。
   “走,跟我上山去,我们去白溢峰,上雷公顶,一起去勘探那个异常光波辐射,看看我们的矿在哪儿,到底有多大。”
   我张开了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想摇头,脑袋纹丝不动。我来此合作的项目和异常光波辐射以及矿山绝无关系,事实上,我脑子里最后一块坚实的区域也在慢慢瓦解,好像一台接触不良的收音机,射频发射器在渐渐崩溃。我来白溢寨洽谈项目的目的,我此行的借口,我头脑中还残存着两个词,那是投资和避税。但这两个词也好像白天的最后一丝光线,永远地被黑暗吞没了。
   我点了点头。
  
   我的爷爷奶奶都是农民,生于解放前,逝于一九八四。那时距离我的出生还有六年。
   长桌上的碗筷交叠的声音,白幡飘摇的声音,人群拥挤摩擦的声音。潜藏在黑暗和光明的间隙中倾听跳丧的歌舞声、笑声、叹气声、谈话声:
   “他们还是过了几年好日子的。”
   “是啊,能吃饱,能穿暖,享了好几年福。”
   哭声,年轻的父亲跪在地上嚎泣的哭声。
   五年之后,他和县城林业局局长的女儿,也就是我母亲结合,生下了我。
   我生于朔望之日,起名为坎。
  
   “彭坎!你又在看月亮了,别看月亮了,看看我。”
   “我没有看月亮。”    “没看月亮在看什么?”
   “我在听月亮。”
   我的女友生气了,她是上海姑娘,不爱听傻话。
   没有太阳的夜晚,月亮继续对着我唱,仔细听,就能听到那温润的歌声,那自古以来唱个不停的月光。
   哪怕最麻木的夜晚,我也无法漠视月亮的歌声,我抬起头,想起那些夜晚,那些永恒的夜晚,我们躺在草地上听月亮的歌声,覃皎,我想念她,那个躺在我身边的女孩,那些夜晚之后,月亮再不能唱得那样美,月亮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小到许多夜晚,我睁大了眼睛也听不到一点歌声。这时候,我就会把眼睛瞪得更大,我怕我不看月亮,也没有其他人看月亮,失去了观察者的月亮会消失,我要把月亮留住。
   两弯小小的月亮躺在她的眼睛,两团毛茸茸的小猫蜷缩在她的耳朵,一条银河刚刚在她的睫毛覆下阴影,蝴蝶振动着她的翅膀……
   “别看我!专心听月亮。”
   她发现了,于是我转头继续盯着月亮。
   是她教会了我听月亮。她还教会了我许许多多别的东西……
  
   我们在山丘上起起伏伏。
   田叔叔走在最前面,大步如飞,把三个年轻人远远甩在身后。
   他好像一只孤狼,迅速潛藏进丛山峻岭 ,率先抵达下一个山包,焦躁地等待 。等我们跟上来,就再次迅速地消失在树丛后面,用发绿的眼神盯着我们继续前行。
   如此行进良久,我前面扛着机器的两个年轻人的喘息声粗重了下去。
   翻过山丘,我们走进了真正的大山。山路跨过田墁,深入肃穆的丛林。路途越来越窄,越来越陡,然后彻底消失了,我们只是循着田叔叔的背影前行,他毫不犹豫地向前向前,他循着什么呢?路的味道吗?
   身旁的松柏竞相变得高大,浓重的影子纷纷而落,空气潮湿、寒凉,直往下坠。石头上生出了青苔,好像河里乌龟壳上生出的毛,山路陡峭,常常要攀着树干和草茎,手脚并用地爬上去。
   “我走不动啦!”
   终于,在一个山凹里,一个小伙子——我分不清是两个中的哪一个,他们生得完全一样——宣布道。他把肩膀上的器材往旁边一扔,向后一倒,山谷里的落叶马上淹没了他,只露出一个头顶。
   他前面的小伙子马上照样学他,我也小心翼翼坐了下来,坐进蓬松的落叶里,真暖和。
   田叔叔过了好一会才找回来。
   “这是最后一个山谷,我们马上就要上雷公顶,见东门楼!”
   他抱着两个胳膊,严厉地瞪着我们,当然没有丝毫效果。他叹了一口气,找了棵树靠上去,抱着两个胳膊。他始终不愿休息,他不愿坐下。
  
   “不可能继续读物理。”
   “我看也是。”
   “不是钱的问题,读这玩意没有用,教育投资多少钱都没问题。”
   “对,我们不在乎花钱,就你一个孩子,挣多少都是给你花的。”
   “你跟你导师做那么久超弦实验得到了什么?你导师是有经验有资历的前辈,他连自己的项目都保不住,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个超弦没前景。在中国没前景,在国外一样没有前景,你去哪儿读都没有用。现在我们国家还能比其他国家差?我打听了,国外大牛的儿子女儿都做生物去了,要是这个有前途他们还不让自己孩子做?一个博士名额轮得到你这个本科生?我看你还是趁早转行,我看你老师也快转行了。”
   “老彭,你说句话,你说对不对。你当年不就是死守着那个旧城,最后一个才走吗,我一个堂堂医院院长,独个儿赚那些操心钱,一个人带着小坎,我容易吗?”
   “对,对,你说得对。”
   “所以,彭坎,你自己说。你究竟是去做金融,还是读这个弦论博士?”
   他们一起盯着我。
  
   月亮升起来了,是我们撒欢的时候。每到晚上,父亲母亲就忙起来了,麻将,卡拉OK,歌厅舞厅,好玩的那么多,大人们没空管我们。
   我们也没空管他们。我和覃皎爬上学校后山的小操场,躺在毯子一样的草地上,听月亮。那是一轮饱满、油亮的月亮,薄云流过月亮,就像水绕过巨石,好让月亮洪亮的歌声传遍四野。
   “小坎哥哥。”覃皎轻轻地说,她的声音流转着彩色的光儿呀,比月光还要悦耳,“你还记得今天自然课本上老师让我们读的那段话吗?”
   “灿烂的太阳,皎洁的月亮,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空,广阔的大地,无边的海洋,万紫千红的花草树木,千姿百态的虫鱼鸟兽……这一切,构成了大自然。”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我为她背下了自然课本上所有的文字,那时候我记得,之后永永远远的日子我也始终记得。我爱大自然,但我已不记得究竟是因为覃皎爱着大自然,还是因为爱着大自然而爱着覃皎。她是我的同桌,自然课代表,她领着我们朗读自然课本比念诗还要好听。
   “大自然,多么美啊。月光美吗?”
   “美。”我又忍不住转过头,看着这个月光一样的女孩。
   “你知道月光是什么吗?”
   “月光,是月亮反射的太阳光,是一种自然光。”
   “月光,是光,光,是声音,声音,也是光。”
   “这,怎么可能?”
   “因为它们都是小小的粒子构成的,而粒子,在微观的尺度上都在不停地振动,声波,电波,也都是波,只是它们唱的歌不一样。这些是大自然的秘密,只有知道这些秘密的人,才能听到月亮的歌声。你不懂怎么欣赏月亮,月亮就不唱歌给你听,我们倾听这个世界的方式,改变了这个世界的样子,温柔地听它,你就会听到整个世界的的音乐。”
   “你怎么不说话了。”
   “这些……自然课本上没有!”
   “这些不是自然课上的,是物理课上的。等我们上了初中,会学一门课叫物理,物理会讲更多关于自然的秘密。”    “你怎么知道?”
   “我爸爸教我的,他就在县中学教物理,等你升上初中,他也会教你的。”
   “嗯!”
   明年就可以和覃皎一起升上初中了,明年就可以知道更多她也知道的,这个世界的秘密了。
  
   “二位,你们是专业的勘探人员。你们有没有想过,这座引发异常光波辐射的山上究竟藏着什么?”
   “那要经过精密探测才知道。”
   “这不好做主观臆断,我们只是观测到了异常光波辐射现象,很多附近居民都报告这里夜间有可见光束。”
   “二位,太保守了。我觉得二位作为专业的勘探人员,或者说奋战在一线的地质物理学家,也是我们溢寨山庄的合作专家,根本不该如此保守。科学探索也需要大胆猜测嘛!”
   只有沉默回应他。
   “那我就抛砖引玉吧!我从公司图书室找出大量相关书籍,做了细致的翻阅,我猜,嘿嘿,这座溢寨峰上藏着一座水晶矿。水晶在物理性质上只是普通的二氧化硅结晶,但在接电后却可以发出高频振动,这种振动产生了异常电磁波辐射,其中一部分生成了可见光,也就是异常光波輻射。所以雷电季这儿不时有奇异的天光降临,可以说这整座白溢寨山体就是一座水晶山!哈哈哈,我的猜测有没有道理?其实本地农民早在这儿发现零星水晶矿石,但能够惊动中央的科学家,这座山下肯定还有一座更大的聚宝盆。”
   田叔叔胆子够用我知道,否则他不会率先辞职,成为劳动局甚至整个机关系统第一个辞职下海的人。他脑子够用我也知道,否则他不会把白溢寨景区开发搞得红红火火,赚得盆满钵满,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是母亲数落父亲的参照对象。这种数落通常发生在田叔叔一家请我们一家吃饭后回家的路上,并终止于几年之后。他韧性够用我也知道,否则他不会在官司上和镇政府缠斗良久愈战愈勇精神焕发。但毕竟,隔行如隔山,生意头脑和挣钱雄心越得过科学的崇山峻岭吗?作为一个差点成为科学从业者的我来说,我持保留态度。
   “小坎,你怎么看?你小时候自然课一直考第一吧,也说一说。”
   “我……你还记得许多年前那场雷电吗?那场雷电之后好久不见田姨了,还有小田,他们怎么都不来我们家玩了?”
  
   他们早已离开,缺席的人用缺席证明他们的在场。
  
   “他们……他们在电雨降临前消失了,但那只是暂时的,我想他们不会故意也不会永远离开,他们只是出去散散心,他们是去市游乐园了吧,小田一直吵着说想去,他妈妈一直说要等我一起带他去,我总是忙。”
   田叔叔赚了更多的钱,他的身边有了新的面孔,然后旧的面孔消失,田叔叔的名字也从母亲的数落中消失了。
   耳旁响起隆隆的雷声。
   “是他来了吗……现在可是正午。”
   “他的出现总是踏着隆隆的雷声,那是他的战车,那是他的骏马。”
   “快跑呀!快跑呀!我们不能在正午见他。”
  
   如果你听得到月光的声音,那你也一定闻得到闪电的味道,关键在于知晓那些秘密,当然,没有人能知晓全部的秘密。
   雨,没有人知道它们从哪儿来,但在那个夏季,它们就那么来了,它们来了,然后接管了整座山城,从太阳,和月亮的手里。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了,总是雨水和浓云的帘幕。
   小学五年级的整个七月,我没有再去听月亮,我也没有见到覃皎,我成天地坐在窗前,枯对着暑假作业,其实大多数时候只是看着窗外的落雨,发呆。
   这么一个漫长又无趣的假期,她在做什么呢?
   空气里流动着不安的味道,这儿那儿都有,从年初的时候就有了,但到了夏天,那些叔叔阿姨脸上的轻松和笑意几乎完全消失了。以前我在大院里玩耍看到这些相熟的叔叔阿姨,他们会亲切地和我招呼,但现在,他们眉头紧蹙,他们心事重重,他们从我身边经过却看不到我。
   父亲和母亲待在家里的时间也变多了,这很奇怪,他们好像一夜之间对外面那些好玩的失去了兴趣,以前家里空落落的没有人,现在每天他们都在家里,交谈,争吵,甚至摔打东西,家里的花瓶一只也没有留下。
   那么凶的妈妈会哭,而爸爸只是沉默。但最终,是两个人的沉默。
   风雨已来,更大的风雨欲来。
   我把头更深地埋进作业本里头。他们在吵什么?很快我就会知道了。
  
   “彭坎,我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们不看月亮的时候,月亮存在吗?”
   “月亮不是一直好好的挂在天上吗?只要乌云不太厚,我们抬起头就能看到它。”
   “可是,我爸爸昨天跟我说,组成月亮的都是微粒和微波,它们处于一种不确定的状态,他们既是波,又是粒子,既是月光,又是一曲歌,只有我们在看它们的时候它们才决定自己是什么。那么我们不看月亮的时候,月亮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我们永远不看它,月亮会消失吗?”
   “我也不知道……那……那我们就每天看着月亮!这样月亮就不会消失了。”
   “没有谁可以每天都看着月亮。”
  
   我怀念那段疯狂求知的日子。
   日子有很久很久都淡薄而支离破碎得不曾留下什么记忆,除了物理,一道一道在我心上划下刻痕。
   我发现这个世界上有图书馆,有书,有知识,那里面记载着物理中许许多多的秘密,确实,这个世界和覃皎说的一样,在普朗克尺度的微观世界中,组成这个世界的基本粒子都表现出既粒又波的特性。那些物体的基本组成,那些能量的基本单位,光子、电子一会儿是实实在在的粒子,一会儿只是传递能量的波,而究竟它们是什么,它们在哪儿,这些取决于观测本身,观测让量子世界坍塌成一个随机的经典实在。一切实在都消失了,实在淹没于概率云之中,万物的存在都只是概率,概率可以通过波函数求解,却永远无法在时空中确实。量子的疯狂涨落造成了剧烈的力场涨落,那揭示宇宙时空奥秘的广义相对论都在此失效。这个世界的基本定律似乎构筑在一个巨大的主观和不确定性上,一切确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就像我身处的这个疯狂的世界,一切美好的、确定的东西都逝去了。连月亮,都变成了不确定的。    我继续在量子世界中寻找一点点可怜的确定性。
   科学家们对量子世界的诡异性质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解释,哥本哈根解释说我们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们不知道,多世界理论说波函数从未坍塌,薛定谔的猫既死又活,而观测者和身处的整个世界都因为观测进入量子叠加态,每次观测都会引发一次波及整个宇宙的分裂。甚至,还有所谓的灵魂解释,说那小小的量子微粒真的知道有人在观察它们,因为只有人具有意识,只有人能成为观察者,所以世界就是唯心的。
   除了钱和母亲的指令,这个世界究竟还有什么是确定的?
  
   冉疯子被落雨冲走了,他是五峰城里我第二喜欢的人。他念的诗那么动听,仅次于覃皎的自然课本朗读,虽然其他人都说他是个疯子,整天在街头徘徊,嘴里讲着疯话。但我,觉得他其实是个诗人。
   “梦想的巨大悲剧在农夫弯曲的双肩。”
   “风亦属道,月亮妹妹!害怕神及民众的愚昧。而诚的原则,一脉相承。”
   “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
   “太阳,终将落下,而月亮也不再升起。白昼,近乎一瞬,黑暗,永恒的儿子,谁会注意阴翳?波动出没半明半暗之间。”
   “永恒的潮流中我永恒在场,你怕黑吗?那你也会错过光明。”
   “你们走吧!但你还会回来。”
   “燃烧,上升,穿越,接近真理。赶在天怒之前。”
   “我感到一阵晕眩,孤独的焦渴……再无人与我亲近!天幕坠落之后,已经无所谓翅膀,自然也不存在飞翔。凡人们,是迎战的时候,你们去哪儿?”
  
   如果不是被饿扁的肚子驱赶着回家,我将永永远远驻足并倾听下去。小城的生活过于单调,这样的娱兴节目太少,那么多人在桥头把他团团围住,为了看清他每一个挥手每一刻的眼神。我站在最后面,什么都看不到,却能听清每一个字,振振地敲打,敲打我的心。
   现在,桥头空了,桥沿两边挤满了人,每个人都在说话,好像除我以外的所有人总是在说话。
   “太可怜了,他妈妈就这么养了他十六年。”
   “他才十六岁?头发都白了啊!”
   “那是少白头。都说少白头早慧,可他是个疯子!”
   “还好,他还有个弟弟,家里总得有个正常孩子。”
   “他家里人怎么不救他?”
   “他不肯回家,每晚都住在桥洞里,前几天半夜下大雨,他就给水围在桥洞里,差点给冲走!是他家里人用床单拧成绳子救他上来,后来几天雨小了,他就又住进洞里去了,这次是周末,他家里人都去乡下走亲戚了,没有人救他。”
   “哎!太可怜了,虽然是个疯子!也让人难过。”
   桥下昏黄的河水,带着树枝、家具、肚皮惨白的动物尸体,激越的浑黄的水流,裹挟着泡沫,奔流个不息。雷电,划过天空。雨水沿着那些黑伞的尖尖落下。
  
   那是十八年前夏天的一场大雨,那么,我在桥头见到的又是谁呢?
  
   雷声滚滚,空气中涌动着奇特的感觉,好像有人提着线,拉扯我身上每一根毛发,身边之人一拥而散,不见踪影,我呆坐原地。
   回头去看,树叶簌簌摇动,草茎被踏伏到地上,一步一步一步,近了,一个黑色的影子,鬼魅般现身。雷声,低落下去,低落下去,消失了。
   冉东征。
   我大惊失色,从落叶中站起,他怎么追到这儿来了,还要问我投资的事情?
   “你看到我哥哥了吗?”
   “你哥哥?谁?”
   “冉西渐。”
   “冉西渐又是谁?”
   “你们都叫他疯子。”
   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是啊,冉西渐,是冉东征的哥哥。疯子的弟弟,却是最正常的人。
   “他不是给大水冲走了吗?”
   “胡言乱语!吾君从不近水,此等污浊之物。”
   “那他应该在哪儿?”
   “雷公顶,东门楼,高台之上,临风揽胜。我赶来此地,只为迎他回去。”
   “你要带他去哪?”
   “回家呀。我们一家人都在找他,我哥哥到底去哪里了?他不会被河水冲走的,对不对?没有人看到他真的被河水冲走了!每个人都是听说,每个人都是听别人在说。”
   “你们找过他吗?我听说他后来顺着河滩回来了,就在大水退去之后,还常立在旧城桥头依然吟诗。”
   “一派胡言!”
   “我亲耳听到的,我高考结束后母亲又告诉了我一些故人的消息,她说田叔叔的官司初审输了二审赢了,她说疯子沿着河岸走回来了,她还说覃皎考上了市里的师专……她现在在做什么呢?好像她之后當了老师。”
   “此等荒谬之事闻所未闻,吾王怎会涉川?除非……除非他乘坐御辇而来,你所听传闻中可有此物?”
   “我没听过。”
   “我那亲爱的爸爸妈妈啊,哭白了头,他就算是个疯子,也是他们的儿子,是我的一母同胞的亲生哥哥!比我小十二岁。小时候那个聪明伶俐,但迟迟不会说话,开口说话以后,又都是疯话……但谁会相信,他在家里完全不疯,安安静静。他只是老爱往外跑,不肯留在家里,跑出去以后,越来越搞不清楚时间。那天晚上他本不该去桥洞里的……谁会信呢,看不到他的盲人也说他很美。”
   我信。
   因为美无非是可怕之物的开端。
  
   落雷伴着话语。仿佛巨大的车辙缓缓轧过山河大地而印刻下车辙的声音。
   “我的哥哥,我辉煌的东君。我劈开了混沌,然后有了他。他是光明的主宰,自生的青春。我寻找他,但无颜见他。”    冉东征缓缓而去。
   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味道。我早先就知道这股子味道,疯子被大水冲走前的几天,五峰城里全是这股子味道。那时我已离开旧城,父母争吵的事情已有了结局,父亲留在旧城,他一直留那儿,零三年他调入新成立的发改委,还是留在旧城,一直到零八年县城最后整体搬迁完成他才同母亲在新城团聚。而母亲率先调入新城县医院,任副院长,私人承包数个科室,购入首批新建的商品房。
   我趴在新的高楼新的空空的窗前,闻着那股味道。那是上千道天雷一齐轰击五峰城的一天,那股刺鼻的臭氧味道包围小小的五峰旧城,再沿清江河道穿过重山叠嶂涌入下游平原上的新城,送给我记忆的味道。甚至继续弥散,污染到遥远的市区人民高贵的鼻子。
   我听说那一晚暴雨如注,无数道天雷从天而落,五座山峰承受天怒,尤其是那座最高的白溢峰,那白溢峰上的雷公顶。我听说清江水像开锅了一样沸腾,熬成了一锅乳白色的鱼汤,还听说有人家里的孩子一夜之间长高了十厘米,还听多年的秃头长出了新发,还有本县母猪下崽数都翻了一倍……
   在这些传闻之外,有一件传闻是确实的,还上了本市电视台的新闻节目。节目画面中,十几位旧城的故人躺在县医院病床上,眼睛半睁半闭,嘴里念念有词,头上个个顶块纱布。
   “这些人都是雷暴晚上受到了刺激,最严重的思维过程中断了一个星期,但现在都在逐渐恢复。这些人的共性是在打雷的时候因为各种原因,有的是被雷声吓醒了,有的是在玩牌,全都没有入睡。人的思维依赖脑电波,脑电波作为一种生物电流,醒着的时候比睡着的时候频率更高,可以推测,是特定频率的脑电波受到了强电磁场的干扰。这种现象非常罕见,请各位居民朋友们在雷暴季保护好自己。”
   穿白大褂的阿姨,也是我妈妈以前的一个同事,一本正经介绍道。
   更多的传言发生在这些人出院后,进过医院的人说常会听到有人在他们耳边低语,好像刮风一样,说的什么又完全听不清楚。他们先是成了本地神经科的常客,之后纷纷搬走了,好像搬出五峰旧城之后就康复了。如果我的记忆没有欺骗我,我不记得那些人里有冉东征。
   而不止一个人说在桥头看到了冉疯子,除了冉东征,似乎每一次的目击,都只出现在冉东征离开小城的时候。
   再后来,整座旧城的人慢慢离开,直到整体搬迁完成,所有的传言都终结了。
   很多年后我了解了量子纠缠的特性,若一对粒子曾建立关联,之后即使分隔再远,也会出现超距作用,这种作用无视距离,凌驾光速。在图书馆翻阅书籍的我抬头间想起了这对兄弟。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晈晈兮既明。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冉疯子踱步而出。穿越丛林如闲庭信步。
   冉瘋子,冉西渐,满头飘飘白发的冉疯子有他自己的名字。
   我想起了十几年前,有那么一些时间他静静立于桥头但并不慷慨陈词,只是安静地站着。我便趁他身边人迹寥落,大着胆子走到他身边观察他,看到他洁白的发丝在阳光下因为带上了静电而向空中立起。
   现在,他头上是一圈黄色雏菊编织的花冠,压着他整齐的近乎银色的头发。
   “都是你们把时间搞乱了!”
   他厉声斥责。
   “都是大人们的错,当年我没有参与,后来我也没有参与。”
   “你好好想想,你没有参与吗?”
   我好好想想,却发现这事经不起细想。尤其是在上海那些梦游样的日子,每天都对着屏幕,屏幕上全是数字,谁能保证那里面没有时间?谁能保证我的那些买进卖出没有把支离破碎的时间搞得更加混乱?
   “哼。我还能怎样,只能饶了你们。你们需要诗人,所以我疯了!反正疯的是我,说话的是我,饶恕的也总是我,必须满足永不满足的你们的也是我。你们吃的是我,喝的也是我,永远索取的也是我。我算是看透了。”
   我忽然理解了那些人的害怕,冉疯子带着一种巨大的威慑,我的背上渗出了汗,也想逃跑了。
   “你呢?你为什么回到这里?”
   “我听到了白虎的吼叫。”
   “那是自然。你先父的父召唤你,就像永恒在召唤我。”
   “你,你究竟是谁?”
   “我是光明的主宰,自生的青春,原始生命的初生,无名事物的初名。我昭示战争于你们,你们却不战而溃,天雷本不该来。”
   他睥睨于我。
   我两腿颤颤,密林之中白虎的影子飞驰而过。又来了,浑身所有的毛发,向上拽起,灵魂快要在躯壳内待不住了,我不应该在这儿。
   他收起那眼光,焦躁地踱步。
   “可我的王妃究竟在哪儿呢?快帮我一起找找她。我日日登顶眺望,等待我的王妃。他们都说我的女朋友生得很美,但我从未见过她。我总是弄错时间,这都是你们的错,可她到底躲在哪儿?”
   “我是真的走不动了,你恐怕也是真的找不到她了。”
   “大胆!你怎么敢?”
   因为太阳已经落下,而月亮再次升起。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我们没有告别,于是我给她写了信。
   新城的月亮看起来很瘦,很虚弱,一千个夜晚,九百九十九张空空的幕布。每一封都塞满信纸,趴在课堂上写,趴在图书馆里写,趴在家里窗前写,尝尝邮票的味道,塞进邮筒。从没收到过回信,一封也没有,很久之后才知道,原来我写错了地址,生源大幅减少,旧城的初中迁进了以前的小学,旧址已不再收信。那些信大概都进了邮政局的死信处理处。过了很久很久,大概是我本科毕业那年我才从另一个留在旧城的小学同学那儿听说了这个消息,我还听说她的父亲去世了。但那时我的生活被很多其他看起来很重要的事情占据了,顾不上想这个,那些事一时塞满了我所有的生活,但很快又被忘掉了。    最后一封信大概是初二的时候写的,那时候我们终于开了那门新的课,物理。新书发下来我就赶紧翻完了课本,那里没有讲月亮存在的秘密,一学期结束了,老师也没有讲月亮的秘密。于是我继续学下去。
   高中,我考入市重点 ,然后考入上海一所著名高校,一贯没有主见的我坚持要选物理专业。
   我知道的所有那些关于量子物理的解释哪怕说服了一些物理学家,却无法说服我。我不相信,我继续寻找。
   大学没有辜负我,我在更大的图书馆里一本满是尘灰的书上找到了——超弦理论。我所确信的最美的解释,超弦理论说若我们能检测所有最微小的点粒子,我们将会观察到那里没有点,而是一根振动的弦。
   所有的基本粒子,从电子到中微子、夸克,它们既是粒子,也是弦,它们的不同之处源自琴弦的振动方式不同。这些弦在空间中卷曲舒展,抹去了普朗克尺度下那些永远无法把握的疯狂的量子涨落。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不再针锋相对,万事万物从可怕的不确定性中解脱出来,重归于一首恢弘的交响曲。月亮既存在又歌唱,这多美啊!
   我为此深深着迷,甚至在学校找到了一位研究弦论的物理学教授,我成天去找他,本科期间就跟着他做研究,做他的实验助手,专门研究六维空间。
   超弦理论认为,世界是十维时空间,除了我们生活的四维时空,还有无数个六维空间紧紧蜷缩起来没有展开。弦穿过这些空间上的孔洞,就像丝线串着小珠子。这些六维空间上有三种不同尺寸的孔洞,弦穿过每种孔洞发生的振动,就产生了不同族的基本粒子,这些不同族的基本粒子各自构成了一套完全不同的世界,我们身边的普通粒子只对应着其中最低能量的振动模式,而每种更高级的振动都对应着一个全新的世界,和那个六维空间更紧密的联系在一起。但那个空间还有太多秘密没有被揭示,只有一些数学推论描述那个六维空间的一些特性,比如超对称,比如激烈扰动,比如大能量的粒子在其中以亚光速运动,从正常时间观察,那个世界的时间如同静止。
   而我的老师尝试以实验去探索那个神秘的六维空间。
   我们试图构造一个强力电场,以X射线激光轰击电流,为电子束充能,希望电子能受到激发升族,形成电子遂穿,随弦振进入六维空间。电子进入六维空间后无法释放能量,所以无法降族返回四维时空,但我们可以通过观察和电子形成量子纠缠的粒子,研究它在那个空间的特性。
   实验设计完成,就开始为这项实验申请经费。这是一个漫长而煎熬的过程,器材耗资多到令人咂舌的程度,弦论研究又一向不被看好,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为老师忙着处理各种申请文书,而他站在黑板前写写画画,跟我讨论,他称这个为脑内实验。
   “如果我们不为普通电流而是人的脑电波充能,就能让人的一部分意识进入那个神秘的六维空间。而此人的脑电波因为与六维空间中的电子束量子纠缠,他就能,嗯,感应到六维空间的一些特性。如果我们还有办法让这些电子束释放能量,降族遂穿,回到四维時空,那么意识的主人就能记起那个六维世界的全部特性,就好像加上了一块灵魂碎片。小坎,你说我是不是越来越像科学怪人了?你相信这种可能吗?”
   “老师,我信!”
   最终,实验经费还是没有申请下来。六维空间的秘密依然紧紧藏在帷幕之后。
   而弦论的其他秘密似乎也越来越难以被揭示,人们被她的美吸引着走进,又因为她的难望而却步。理论层面,艰巨的数学工作难以逾越,实验层面,超级粒子对撞机因巨大的投资停滞不前。超弦的秘密仅仅被揭示了小小的一角,甚至越来越沦为空谈。
   这个世界不屈服于美丽和真实,却总是屈服于母亲的指令,我的老师完全放弃了弦论,而我遵从母亲的指示去做金融,离钱最近的行业。医院效益在民办医院冲击下不断下降,母亲果断提前办理病退转而坐镇上海,指导我的一切,从挣钱的方法到相亲见的姑娘,精确而有效。
   但弦是美的,如果能再见到覃皎,我要告诉她,告诉她这一曲弦歌。我怎么会忘记我窥探这些秘密,是为了对谁倾诉。我怎么想起了这些?我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忘记的?
   黑色的幕布升起来了,星星疯狂坠向原野,月光倾泻到我身上,几乎要将我的眼睛刺瞎,我闭上了眼睛。
   “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呢?”
   “想一直看月亮啊,就像现在这样。”
   “去哪儿看呢?”
   “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看。”
   “你呢?”
   “我,我也想和你一起看月亮,但我也想去看看山那边是什么。”
   “去吧。不要忘记了回来的路就好。”
   “迷路了怎么办?”
   “跟着月亮就能找到回来的路。”
   “我走,月亮也跟着我走,月亮怎么告诉我回来的路?”
   “不要用眼睛去看,用心去看,走进黑暗,你就能听到那束光。”
  
   我睁开眼睛。
   月亮上的人儿走了下来,向我走了过来,披着一身月光,覃皎还是那么美。
   “我听到了虎啸,就知道你要来,你来得比我想的还要快。”
   她流水一般的手啊,将我的手执起,领我一步就登上最后的山坡,穿过带着焦黑印迹的东门楼,来到一片平地的草地。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要来的?”
   “我从来都知道,在这儿的每一个瞬间都知道,所有的瞬间都是同一个瞬间,但你点亮了这个瞬间。”
   我们一同躺在草地上,月亮微微颤动,月亮从没有这样又圆又好过,她看着月亮不说话了,可我还忍不住说话,虽然说出来的每一句都像傻话。
   “你还在看月亮?”
   “是啊,我要每一天都看着月亮,看这世界上我永远看不厌的东西。这里是离月亮最近的地方。”
   “我知道月亮的秘密了。世界上所有粒子里都藏着一根小小的弦,这是我们听见月光的秘密,是整个世界都奏响的秘密,月亮一直存在,它和这个世界一起唱着一曲弦歌。这个世界和你说的一样,是那么那么的美!可是我没有继续研究弦论,我怕我们这一代人都找不出那些秘密……我没有带着最终的秘密来找你,但我相信这个世界,相信更多的美藏在未知之中。”    “你还记着这个。谢谢你告诉这个,多么好的秘密啊。没关系,一起听听月光就很好了。”
   “是啊,这月光多美啊。我也要每天都和你一起看着这月亮。”
   “要是,要是能再看看那六维空间中有些什么就更好了。”
   我喃喃地说。
   她从草地上坐了起来。
   “彭坎,你说的这些真美啊。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吗?看。”
   她伸出手,指向东方。
   我也坐了起来,在她手指的方向,这里是最高的雷公顶,我记得连片的山峰外应该能远眺到市区,那个闪灼着霓虹的城市,小时候我登上这座山顶,只为看看那些七彩的光。但我看到的是一座静默的城,一座失去了所有五光十色的静静的城市,整座城市在月光下宁静地呼吸,我似乎只在往昔的辉光中听到过这样恒久的节奏,那是和月光一样的,恒久的歌。
   月光渐渐褪色,山那边透出曙光。时间像溪流一样,缓了又急了,空间如回环,上上复下下。
   “太阳要升起来了,他们都来这儿朝拜东君,只有我得躲着他。”
   我低头回望,西边的山坡爬上来越来越多的人,在一条山路上向这儿靠近的,是那对陌生又熟悉的老人。
   “时候到了,该回去啦。”覃皎在我耳边轻轻地说,就和无数个听月亮的夜晚催我回家一样。
   我想抓住起她的手,却好像抓住了流水,只抓住了虚空。
   我抬起头,苍白柔软的脸,好像入夜的第一朵昙花,永远不会沾上朝露。
  
   “你……你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吗?”
   她摇摇头。
   “我知道了,你還没有知道那些外面世界的秘密……你无法释放能量也无法跟那个世界调频一致,也就无法从这个空间退相干。没有关系!我告诉你,我可以教你!”
   “我只想听月亮反反复复地唱,我是夜的女儿,我害怕那些颜色,我害怕那些纷繁嘈杂的歌。”
   “我可以保护你!”
   她笑了,多久了,我第一次见到她的笑,月亮的最后一曲,火焰的焰顶闪烁飘摇,没入空气。
  
   我已经登上了最高的山顶,我上了雷公顶,过了东门楼,但此时我在上海图书馆四楼阅览室听雨。2019年夏天,窗外大雨如注,虎影又从眼前掠过,唤我抬头,西南方新添一道闪电,赤焰在天边熊熊燃烧。
   雷声撕破寂静,像一个创世纪的爆炸。
   然后是永寂的黑暗过后,一曲永恒的弦歌。
  
   万物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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