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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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饭吃了不知多少餐,偶尔也和茶餐厅里的人说几句,没到聊天的地步,因为只她一个说普通话,其他客人服务生厨师通通都说粤语。她问采薇: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我妈,我本来叫作美嫦,嫦娥的嫦,我爷爷取的,我爷爷过世后,我爸妈也离婚了,我跟我妈。那一年我初中毕业,我妈说美嫦不好听,她不喜欢这个名字,刚好我妈看了一部电影,女主角叫作雨薇,她最喜欢的电影明星是杨采妮,那时候杨采妮刚出道,所以她就给我取名采薇。她说采薇比采妮好,踩了一脚泥,多辛苦。”
  “采妮的妮是女字旁的妮,意思是女孩,不是泥土的泥。”
  采薇看了她一眼,有一丝不耐烦,不明白她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于是她把另一串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她差点说:“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这是《诗经》中的句子,我们的名字出自《诗经》,你不知道吗?”如果说了,采薇更要不耐烦了。
  “你和别人一样叫我阿薇吧。”采薇说,算是结束了这一个关于名字的话题。
  她点点头,阿薇喊她沈老师,因为她在附近的儿童才艺中心教兒童绘画。她是名校美术系的毕业生,在学校的时候很多老师看好她,她却觉得纯艺术的路太难走,当年想尽办法来香港工作。她认为广告这一行时髦,待遇好,她看过一些美国电视剧,她向往那样的生活,没想到原以为可以如愿展开自己勾绘的理想生活,就连这假象也只持续了半年。并非她不希望当画家,她只是害怕画卖不出去时的狼狈困顿,她想拥有光鲜的生活:漂亮的餐具、高级的保养品、精致的食物、优雅的服饰。虽然那时许多跨国广告公司都已经为了争取中国内地市场将分公司设在北京或上海,她却还是一心想到香港。公司结束以后,找工作很不顺利,她身上的钱有限,为了生活,她只好开始教儿童绘画,但是学画的孩子不多,后来为了多上几堂课,她连普通话也教。
  她将黄豆洗净,然后泡进水里,从冰箱取出胡萝卜削皮切块,这在香港叫作甘笋,香港很多蔬菜名和内地不同,好比包心菜叫椰菜,小细节往往透露的讯息比你以为的更多,光是从怎么称呼这些蔬菜,已经透露说话的人来自哪里。而这一款香港人口中的椰菜,台湾人则说是高丽菜。
  和她同班毕业的同学有的去了画廊,有的去了出版社,也有几个在市郊租了画室专心画画,虽然穷得啃大饼喝凉水,却活得比她骄傲。他们写信给她,说:还有空的仓库,租金很便宜,不如回来吧。还说:常有艺术经纪去看画,二十一世纪是中国内地的世纪,哪天咱的画也会在苏富比拍卖,香港没啥好待的,那么小的一块地,腿脚都伸不开。她在计算机上读着他们写给她的信,不是没有犹豫过,一开始没回去,是因为总觉得能在香港挣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后来没有回去,则是发现自己回不去了,其间心情转折变化不足以对外人道。这些年每天下午在才艺中心教孩子,说是儿童艺术,其实许多父母只是找个地方放孩子,因为上班没空,菲佣接接送送,多数孩子完全没天分,也没兴趣,她的时间虚掷于此,已经离创作愈来愈远。她不敢让人知道自己在香港做什么,她完全没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每天吃茶餐厅,在深水埠买廉价的衣服。   才艺中心的课集中在下午和周末,每天上午她都在闲散中度过,睡到自然醒,然后去粥店喝一碗粥,有时也吃肠粉或豉油皇炒面,回来的路上到地铁站附近拿免费的派报,头条日报都市日报晴报,然后回家泡杯咖啡慢慢看,中午随便下碗面吃,两点去才艺中心,七点等最后一个小朋友被家长接走后离开,去茶餐厅点个餐,茶餐厅的好处是选择多,可以连着吃许久不重复,而且一个人用餐不奇怪,遂成为她日久天長的选择。
  地铁站外发送的免费报上,她也看过采薇这名字,是一个港剧演员,但听说那是艺名,三个人,同一个名字,但显然命运有异。茶餐厅的阿薇年岁比她略长,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她辛苦工作是为了孩子,她丈夫在建筑工地打工,卖力气的活,但听说挣的不少,夫妻俩希望供孩子大学毕业,然后一起开家小店。阿薇说:“工地的工作做不长,年纪大了做不动的。”阿薇每天洗菜端盘子,辛苦但是有值得期待的未来,不像她孑然一身。
  至于女明星韩采薇看起来很年轻,约莫二十二三岁吧,出道一年,已经演到了女二号。这一天她在免费派送的报纸上看到韩采薇被狗仔跟拍的照片,照片里她和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十分亲密。记者说男人有太太的,韩采薇成了不伦恋里的小三。晚上,她到茶餐厅点了一客柠檬蒸乌头,随菜附一碗饭和例汤,今天的例汤是合掌瓜炖瘦肉,阿薇和她说,她多盛了几块瓜给她。茶餐厅虽然一切简陋,但是用的米不错,有股独特的香气,大约是广东米好吃,比她读大学时在学校食堂吃的是好许多。
  她和阿薇说起报上的八卦新闻,那一会儿店里比较空,阿薇说:“仗着自己年轻漂亮就勾引别人老公,这种女人要不得。”
  “那个男人呢?”
  “更可恶,吃屎去吧。”
  她专心吃鱼,都是别人的生活,她的日子简单贫乏。
  后来看到钟梦婷的文章:茶餐厅的低消费,以它宽裕的温柔包纳了社会上的失败者,它的门槛很低,谁都可以向它讨温柔。那是一篇书评,评论的小说中描写:“咸虾灿在九七前夕捞得风生水起,在草地滚球会吃印度咖哩饭,后来事业走下坡,才沦落到茶餐厅晚晚叫招牌三宝饭。不单是他,茶餐厅也成为了各方失意人士的集中地……由是,茶餐厅仿佛成了香港低潮时的最后一个希望,连咸虾灿也禁不住说:‘有得做,如果茶餐厅都死,香港真系玩完。’”她的心里一阵凄凉,是啊,她也是一个被包容的失败者,一个来自遥远异乡的逐梦失败者是不是更令人难堪?
  茶餐厅之外,她有时也去吃点别的,四川酸辣粉扬州炒饭越南牛肉汤河之类。不过在看到这篇文章前,招牌三宝饭似乎是她最常吃的,叉烧烧鸭油鸡,还有一个蛋,本来觉得挺丰富,被这文章一说,却觉得寒酸,再吃时心里也有一点凄凉。
  甘笋堆在菜板上,她又从冰箱里拿出一根玉米,应该切成四、五段,但是实在难切,她用力从中间切成两段,决定凑合着吃,念头一起,她的心微微一蹙,什么时候开始?在她的生活里有愈来愈多的时候她是这样想的,凑合能用就好,凑合着过得去便行。
  她念大学的时候,学校附近开了一家茶餐厅。那时茶餐厅在内地是时髦的玩意,她和同学一起去吃,一份餐要十八元,是盖浇饭的两倍,她们是抱着一种开洋荤的心情去的,她看着菜单上油鸡饭烧鸭饭叉烧饭犹豫不决,服务生建议,那就要三宝饭吧,三样都能吃到。三宝饭于她是美好的记忆,还曾经有个男孩为了请她吃一次茶餐厅,连吃了三天馒头就榨菜,好挪出四十元,没想到在香港书评者眼中如此不堪,她大约就是那时起有了来香港的念头,如今细想,她在香港的生活确实难堪。
  在香港六年,还是没能过上原本在心目中勾画的杂志画报上精致缤纷的生活,省吃俭用勉强存了够付头期款的钱,便立刻买了两房一厅。爸妈逢人假装不经意透露女儿在香港置产了,其实是满心高兴生怕别人不知道。看爸妈这样,她更不敢叫爸妈来玩了,所谓的两室一厅,加起来和爸妈家的客厅差不多大,身高一米八的爸爸若是来了,在屋里连步子都迈不开,而她为了付房贷,即使下大雨,也舍不得坐出租车。有一回她硬是撑着伞走到教室,长裤全淋湿了,教室的空调冻得她直哆嗦,下课回家就感冒了,头痛鼻塞。自己煮面时多加了些姜,热热喝下,猛打了几个喷嚏,眼泪鼻涕一起泛滥,真的是心酸。
  自己的选择,谁也怨不了,她不知道和自己说了多少次,到后来,就连夜里突然醒来,首先浮上脑际的也常是这一句。
  二〇〇七年,苏富比春季拍卖会在纽约举行,中国内地画家张晓刚的《血缘系列:三个同志》以二百一十一万两千美元的价格成交,岳敏君的《金鱼》、冷军的《五角星》也都拍出超过百万美元的高价。她看着新闻,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虽然能够卖出高价作品的艺术家依然是少数,但是中国内地当代艺术市场的热络委实不是当年她执意来香港工作时所能预想到的。她那几个窝在市郊画室画画的同学,听说有两个签了经纪约,还开过画展,再不济的也参加过联展。
  看到报上的新闻时她正在等着领香港永久居民身份证。那一张小小的卡片被她放进手袋里,她走出大楼,投入告士打道快速移动的人阵中,打消了原本在湾仔三六九吃笼小笼包算是庆祝的想法,这样的庆祝根本不能算庆祝,一笼小笼包一碗酸辣汤,太寒伧了不说,又有什么可庆祝的?
  当她可以用粤语和人简单聊天时,她发现自己的生活里根本没有可以和她聊天的人。她意识到这就是她在岛上的处境,刚来的那两年,她总想买了房子,不必付高额的房租,生活就会容易些;懂得说粤语,生活圈就会扩大些,离自己想要的目标也会近一些,而其实,都还是很遥远,唯一不那么尖锐刺着她的,是她自己撒手放掉了梦想。
  女明星韩采薇被曝不伦之恋后,八卦新闻又说是她自己放消息给狗仔,因为想要炒新闻,顺便逼男友离婚。没想到男友老婆原谅了老公,两人手牵手旅行晒恩爱,韩采薇还因为负面形象遭广告商撤换,即将开拍的新戏也传出可能换角。报上说她偷鸡不成蚀把米,事与愿违,机关算尽也没用。她收起报纸,心里替有着同名缘分的女星烦恼接下来该怎么走?晚上去茶餐厅吃凉瓜斑腩,才发现另一个采薇也正苦恼。   阿薇的大儿子没考上大学。阿薇有些失望,她儿子说不想读了,想出来打工,阿薇坚持他明年再考,阿薇说:“不能让孩子和我一样没出息。”重考一年还是没考上,阿薇先是觉得孩子不懂她的苦心,继而在儿子的口袋里发现小药丸,才知道没考上大学不是她眼前最需要烦恼的。
  三个采薇的人生,似乎都走了样。
  汤里还需要一样东西提鲜,她发现洋葱是煲汤的好材料,煮久了既甜也香。剝去洋葱的外皮,她像切橙子一般切洋葱,唯一的缺点是洋葱总让人流泪,但是她愿意享受这样的流泪,适度发泄,不让心酸塞满胸臆,悄悄地,不动声色地,让泪滑下脸颊,不必给自己理由,不必思索解释。
  时间依然朝前推演,她在岛上却处于停滞状态,只有年岁一载一载老去,事业无成,就连感情也乏善可陈。一开始还有人追求她,只是她不愿意接受,如今连她看不上眼的人也不再围绕她身边转了,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十四岁,人生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一步?爸妈从催她结婚,催她回家,到不再提这话题,是不忍让她不自在吧!他们不知道她在香港的狼狈,还以为她是出入大楼的白领丽人,如今应该是中层主管了。到香港后,她只回去过三次,每次都省钱给妈妈买昂贵的保养品,给爸爸买进口的保健品,给弟弟买最新款平板计算机,不是因为她顾家,是她实在拉不下脸让他们发现她真实的境况。
  阿薇的儿子重考一年,非但没有考上,还因为毒品被送进勒戒所,还好他没参与卖毒,应该很快可以出来。阿薇从初时备受打击的惊愕情绪中逐渐平复,说:“就当收心,见不到那些朋友,也许还能读些书。”至于韩采薇先是息影了两年,不久前大张旗鼓复出,依然明艳照人,不过演的已经是女主角的后母了,她始终没能从女二号坐上女一号的位置。
  她有些看清楚了,不是谁都能当主角的,即使在自己的人生里。
  她有事去中环,看见一家画廊外鲜花锦簇,画廊的海报上是她熟悉的名字——刘韬,霎时间她不知道自己该跨进画廊寻找昔日老同学,还是立刻转身离去以免被看出落魄窘态。还来不及反应,刘韬已经从人群中闪出,就站在她身边,掏出烟,打火机亮出火光,他深吸一口,吐出,然后转头看到了她,他高兴地大喊:“沈采薇,天哪,你来看我的画展,太感动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办画展,谁告诉你的?还是报纸报道了?”
  她不知做何反应,只能勉强笑道:“十几年没见,你没怎么变。”
  “你先随便看看我的画,给我点意见,开幕酒会,我得应酬应酬。”说到应酬,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明天你有空吗?我请你吃午饭,我们好好聊聊。”
  “当然,老同学来,再忙也要抽出时间,只是怎么能让你请客,我请。”她硬着头皮说。
  “咱们老同学,别整那虚的。”刘韬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是维多利亚港边的一家高级酒店,凑近她耳边说:“画廊给订的,吃饭也是签单。”
  她接过名片,刘韬将她拉入画廊:“你随便看,明天中午十二点,我们大堂见。”
  她在狭小的画廊里侧着身子行走,避免撞到人。午后四点,她庆幸自己今天牛仔裤搭配民族风罩衫的穿着,只显得随意,有人还会解释为风格。她从台子上拿了一杯香槟,尽量让自己不显得不自在,仿佛她时常出现在这样的场合。看着刘韬的画,年轻的记忆逐渐回来,她原也是有梦想敢于追梦的人哪,巨幅油画里色彩纷呈,刘韬的油画有中国水墨的气质,又有敦煌飞天的神韵,外国买家喜欢的吧。
  离开画廊后,她立刻去店里想挑一款高雅的连身裙,为了明天中午的约会。香槟在她的身体里发挥作用,她有一点晕,她一件件检视架上的衣服,想起以前听人说有人为了参加同学会去做电波拉皮注射肉毒杆菌,当时还觉得夸张,如今却明白了这样的心情。虽然平日舍不得花两千块港币买条裙子,实在每天对着手上沾满颜料的小孩,她也没有打扮自己的心思,但是这会儿,这钱却得花。刘韬回去不知道会和谁说遇到了沈采薇,而毕业十几年如今定居香港的沈采薇在久不相见的同学心目中会有什么样的印象,明天刘韬看见的她是什么模样自然分外重要。
  翌日中午,她准时赴约,等了五分钟,刘韬才从电梯里出来,拉着她说:“我们吃潮州菜,好吗?我吃不惯西餐。”
  她随他又进了电梯,来到楼上餐厅,有大片落地海景,人不多,服务生带他们到窗边,问他们喝什么茶。刘韬选了寿眉,服务生转身一走,他就夸张地念起诗句:“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是海子的诗,大学时他们常念。写这首诗的海子,最终却以卧轨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你怎么不和同学联系,微信圈里一直没见你。”
  “我没用微信。”
  “别把自己弄得太忙,得悠着点。”
  “我最近不忙,离开了外企,改教画。”
  “真的?教什么样的人?在大学开课吗?”
  “不是,教孩子,不是说要从娃娃抓起,艺术也是这样。”她昨晚想了许久,决定释放出一点真实讯息,这样反而不容易被戳破,全是谎言不容易圆,万一他说要去公司看看,就难以推脱。
  “有道理,你可以回来发展,现在只要和孩子有关,都能赚钱。”
  她不置可否,她当初就是为了眼下这样的场景才来香港的。宽阔晴朗的海景,细致优雅的餐具,剪裁合度的衣裙,她感慨地喝了一口茶。刘韬又为她添上,问:“齐平离婚了,你知道吗?”
  她摇摇头,齐平,好遥远又好熟悉的名字。他们大学谈了四年恋爱,为了她执意来香港才分的手,三年后,她从同学那里听说他结婚了,从此没有消息。
  “看来你真没和同学来往。”刘韬摇摇头说,“当初你们多相配,现在他离了,你呢?昨天忘了问,你在香港嫁人了吗?”
  “没有,我倒想嫁,总遇不到合适的。”
  “可能是你们的缘分没尽,我觉得齐平一直没忘记你,他离婚那天找我出去喝酒,还说起你。”
  “说我什么?”
  “不知道你过得怎样呗。”   她夹了一块烤乳猪,心里浮现关于茶餐厅三宝饭的文字,还有当年请她去学校附近茶餐厅吃三宝饭的齐平,香港的十三年有值得记忆的地方吗?这块烤乳猪嚼在口里,果然比三宝饭好吃吗?刘韬边吃边和她说起这次画展,算是试温,画廊计划明年要在欧洲举办展览,他准备了四十幅画。他说齐平也不画了,回到大学教书,记得葛文风吗?她点点头,刘韬说:“葛文风的画现在值钱,都卖到几十万人民币了。”
  “艺术这事很难说。”她淡淡地说,怕自己心思起伏,怕老同学看出失落。
  “人生这事也难说,区蕙蕙死了,癌症,多健康的一个女孩,艺术系里少见的爱运动正常作息饮食的人,竟然得了癌症,前年走了。”
  “天啊,我都不知道。”
  “回来看看吧,时间定了就给我电话,我把在西安的同学约约。”吃完饭,刘韬送她到酒店门口时说。
  她走入人潮,没有回头,心里却波涛起伏,要回去吗?她问自己,在香港十三年,除了拥有一层三百多平尺的小单元,她什么都没有,继续留在这,人生大概就是这样了,房子卖了,也许可以回去做点想做的事。但是,也等于承认自己这十三年一事无成,她还是觉得没面子。转念又想,回去,虽然之前的十三年一事无成,只要认了,接下来可能成就另一番事业啊,她才三十四岁,还有机会。一路辗转,走过人潮绵延的长路,始终下不了决定。傍晚,她又来到茶餐厅,发现茶餐厅没开,门上贴着“东主有事,今日休息”,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她问隔壁的超市,说是没听说,一个星期后,终于恢复了营业,她又去点了柠檬蒸乌头,阿薇说,今天没有,建议她吃滑蛋牛肉饭,她隐约觉得阿薇话里有话,便依她建议点滑蛋牛肉饭。味道和以前不一样,难道是换厨师了?几日后,她在街口遇到阿薇,原来之前的厨师是惠州人,自己回惠州当老板开馆子了。阿薇说,新来的厨师是老板临时找的,许多菜不会做。
  “那你的工作还是一样?”她问。
  “一样打工啰,只要有钱领,没什么不同,打工仔是这样。”
  回到住处,打开电视,正好是韩采薇出演的电视剧,销声匿迹一段时间,她的演技倒是进步了,虽然演的是女主角的后母,戏分却和女主角相当,且更加抢眼,看来女一号没做成,别人的老公也没抢成,但她还是绝处逢生,说不定路还比过去更宽呢。
  人生会在何时转弯,虽然你不知道,但是并非选择了一条路,就只能义无反顾往下走。
  鍋里的水沸腾了,她将市场买来的鸡骨架洗净汆烫,这是汤的底味,阿薇教她的。然后她将鸡骨架、泡过水的黄豆和菜板上静置的胡萝卜玉米洋葱全都放进注了半锅水的砂锅里,再放进些海带,打开炉子,炉火慢慢催熟,一个半小时后便能喝了。
  她静静坐在沙发上,看见阳光从卧房一路探向客厅,在浅灰色地砖上亮晃晃反光回荡。她喝着已经放凉了的茶,想起几天前老同学念的诗,诗的一开始是: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为什么大家更记得,诗里说,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做一个幸福的人,这才是最重要的,有没有房子,是不是面朝大海,是不是春暖花开,都比不上心里觉得踏实。
  追梦十三年,除了出发前,她没有真正感到幸福过,一开始还有出发前想象中期盼里的幸福支撑她,让她以为坚持下去总会有幸福,原来都是错觉,她早就放弃了幸福,她不敢相信,是她自己放弃了,因为,梦不应该是杂志画报的图样。
  但她至少来过了。
  她拿出画纸,重新开始画画,她画了一座小岛,长着一双翅膀,拥有翅膀的岛,如鸟一般飞翔在天际;或者是压抑了许久,一开始画就停不住,她又画了一组咖啡杯,飘在描金细瓷的浅碟子上,如同岛飘在波涛碧蓝的海面上;一张桌子,罩在绣花精雅的桌巾底下,桌子也飘浮在空中,桌巾便是它的翅膀,扬起的一角,仿佛可以看到桌面玻璃垫下还压着一片鲜艳却干枯的银杏叶。没课的时候,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用在画画上,有没有人会欣赏这些画?甚至有没有人会看到这些画?她都不去想,重新开始画画后,她的心里不再空落落的,这才重要。
  黄豆海带甘笋玉米汤,好吃又营养,汤渣能吃饱,煲汤的材料价格低廉,除了鸡骨架需要新鲜,其余都是冰箱里的常备食材。她默默喝着碗里的汤,生活并不难,原是她自己没掌握好,结果在期望与现实间走岔了。
  她本来就是抱有目的才来香港的,又何必费心假装不是,反而自己日渐偏离了梦想,仍然踯躅不前,她怎么没想明白,总觉得自己回不了头,回去,有时是另一种迁移。
  韩采薇因为出演后母一角,入围最佳女配角。
  阿薇的大儿子勒戒期间总算复习了功课,阿薇和老公决定让他报考内地的大学,儿子也答应了,彻底断绝之前沾染上的恶习。
  她小小的房子里堆得到处是画,再画下去,这房子就要无处落脚了,她终于回复了同学的e-mail,问:现在还有画室租吗?
  打包行李的时候,她一件一件检视房子里的物件,哪些要带,哪些要扔,都是这些年的痕迹。原来仍是有许多值得记取,并非她以为的一片空白。她将见刘韬时买的连身裙放进箱子,不是因为那是她在岛上买的最昂贵的一件衣服,而是因为那是一个契机,是她画中漂浮的翅膀。刚合上箱子,电视上一片掌声,是韩采薇,她终于获得最佳女配角奖,即使情路不顺,她依然美丽,她落落大方地说:“感谢大家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在别人给她机会的同时,韩采薇,也给了自己机会。
  而她,沈采薇,现在可以告诉自己,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幸福也许不是你原来想象的那样,但是,只要不放弃,那依然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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