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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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集体
  
  三沟箐村新选的村长杨志高一上任,村会计便捧着账本请村长过目。杨村长一看,傻了!上一任留给他的竟是一屁股两肋巴的债!
  靠山吃山,杨村长立马想到了后山上的村集体林。街子天,村长上街子去考察市场,探听到眼下木料紧缺,价钱看涨。他想,先砍它几十棵树上市,说不定真能捞一把。假若如愿以偿,先把那些非还不可的冤孽债,撒一把葱花芫荽对付着。现如今建设新农村,村公所也该弄点家具,火枪也该换炮了。如果还有宽裕,搞点农林牧品种改良……还有,领导下来的“工作餐”,总不能老去村民家“同吃”嘛。主意一定,村长找王乡长请示。杨村长汇报时不经意地向乡长上贡了“一小点心意”。乡长“下不为例”地“笑纳”了,一纸盖着乡政府大红印章的“采伐证”轻轻地到手了,准伐20棵云南松!批的是“棵”呀,又没批材积,尽拣大的砍吧。村长笑了。
  村长回村后立马组织了村里好几十个年轻力壮的劳力,砍树、剥皮、断材、清场、运输,一条龙的作业,行动干脆利落。木料一上市,那价钱让村长兴奋得嘴都合不拢,现钱现货,半天不到就卖光了。
  村里的经费活套了,葱花芫荽也糊了债主们的嘴,村委会也真的鸟枪换炮了:二手人造革沙发椅,还有公司老总才用得起的大办公桌椅。这套家什在这穷乡僻壤还真是开天劈地第一回呢,村民们争先恐后地到村委会去开开眼界。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真是一派“豪华”新气象呢。拿村长的话说,这是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必不可少的基础设施。
  过了将近一年,村民在村长的英明领导下,按惯例挨家挨户轮流着出工养护集体林,谁叫那是“集体林”呢?家家有份,人人有责嘛。不过,时间一长,村民们头脑中冒出些怪想法来了。比如,村公所倒是鸟枪换炮了,享受着“集体林”的效益了,村长也威严地坐到“老板椅”宝座上,村委们开会时屁股坐在沙发椅上也扎实安逸。可是,村民们坐的仍是烂草墩、硬板凳,甚至是一棵磨了好几代光溜溜的原木,心中就结起疙瘩了,“集体林”的效益难道就只能你村长村委们享受吗?从此,出集体林的义务工就有些推三故四的,或是出工不出力,有点消极怠工的模样。
  有一回开村民大会,村长训话,要求大家要热爱村集体,热爱集体林,搞好幼林扶育、护林防火,人人有责……有位爱管闲事的伙子大声地问:杨村长,“村集体”是哪样?是方的还是圆的……村长狠狠的瞅了他一眼,说:“村就是集体!我一村之长就代表我们这个村集体!”大家哄笑了,从此就给村长取了个浑名叫“杨集体”。
  
  靠山吃山
  
  老天赌气了,总变脸,乍阴乍晴,乍寒乍暖,没个定数。前年雨季,连山坡地都开了裂子,日头毒得晒得死人。去年夏秋却不见一丝太阳,淫雨绵绵了几个月,有时还打雷掣闪,滂沱大雨砸将下来,山村里翻江倒海……
  太平村不太平了。民房年久失修,不是猪圈的椽子糟朽了,就是厨房的梁木腐断了;有的人家住房的“撒片”,哦,先说说哪样是“撒片”?山区、林区盖房缺砖少瓦,木头倒很富裕。于是就地取材,将剥过皮、干透了的杉木横断面依纵向纹路锯开一个口子,顺着这个锯口撕掰成纵断薄板,将薄板横锯成见方两尺的木片,这种木片叫作“撒片”。将七八片撒片叠扎成断口相错的一摞,又一摞摞的铺成屋顶,这种房屋,称作“撒片房”。有的人家住房的撒片好几年没有翻换,都腐成黑黢黢的了,一遇雨天,雨水漏得到处都滴滴淌淌;有的人家堂屋的横梁、檩条也有了断裂口子,太危险了……家家户户冒着大雨忙着修缺补漏。但是,把历年来积攒下的木板木块木头甚至床板都搭上,还是不凑手,补了东头,西头又漏,修了厨房,猪圈又要垮了……
  捱过了雨季,人们都想彻底的翻修翻修老屋,来年过个太平年。于是,便想到了村里的集体林。人们去村公所找到村主任,申请砍几棵树,要求不高,不用大树,碗口粗的能凑合就行。村主任一想,这要求合情合理,但他这一村之长,“法”上没这个审批权,砍伐集体林木的审批权在乡政府,在乡长手中拿着。村主任说,他一定把大家的困难和申请请示乡长,乡上是应该批的,请大家等佳音吧。
  一晃眼,农历十月就要过完了,等了三个街子天,还是杳无音信。村民们急了,再等下去,翻过冬月,砍下来的树干不掉就不顶用了。去问村主任,主任说他也急啊,但急也没用。要不,选两个村民代表跟他一起上乡长那里促进促进。村民们说,你跟两位村委员去就行了,大家信得过的。
  第二天一打早,村主任等三位特使出发到乡上为民请命去了。傍晚,等在村公所里村民们才见他们风尘仆仆的回来。
  两位村委疲惫不堪,进得门来就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哑了。村主任一进门顺手拎起木瓢舀了一瓢冷水牛饮起来,剩下的水往头上一浇,一甩头,两手边搓湿漉漉的头发边发话:“乡长说了,他不批……”众人炸了:“为哪样?我们村的林子,他狗屁乡长为哪样不批!林木是我们村的,村民咋个就用不得?”……村长说“莫吵莫吵。乡长说集体林是归他批,但只批集体用材,一家一户要用,不合《森林法》的精神,他不批……”这一说就把大家打哑了。《森林法》没见过,“精神”就更莫名其妙了。有人一急,冷不丁问:“出钱买给(音:gei)卖?”有人响应说,出钱就出钱,时间不等人呢。村主任说,“不行不行,我收钱就等于我批准砍树了。我担待不起偷砍盗伐这个罪名。”“咋个是偷砍盗伐?你是我们村集体的代表,就算是集体用嘛。何况我们交钱过买,你代表村集体收钱。这不就成集体用了么?”主任说,“那也要乡长批啊。再说,已经给乡长报告过是村民修房用,总不能马上改口说成集体用了”……这一晚,大家吵了个卵子翻天,也吵不出个名堂来,看看天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怕是后半夜了,只好各回各家,散了。
  过了十天半月,村里护林员老王风风火火找到村主任报告说,他去巡林,发现村集体林与国有林接界处的插花林地里,被人砍了十好几棵树,从砍痕上看是新砍的,都有碗口粗呢。主任一听,心中明白是咋回事了,嘴里问“老王,你说清爽些,究竟是集体林还是国有林?”王护林说,“咋个分得清爽嘛,那一带的林界你又不是晓不得,本来就不清不楚,乡上跟林场扯过多少回,从来就是狗扯羊肠,越扯越长……”
  腊月间,乡长下来“深入”,听说偷砍盗伐“事件”,口吐白沫大发雷霆,吼道,这还得了?还有没有王法!一定要追查到底。村主任冷冷的说,请乡长亲自去视察视察。我去看过,那边是国有林,有国家林场管着呢。建议乡长问问林场,是不是他们间伐时不注意,两边都给砍了点树?乡长嘴里虽硬,心里却软了下来,林地林权的事扯了多少年,乡上跟林场都有一肚子气没处泄,你现在去管人家林场的事,不是专往人家的枪口上撞么?如果人家倒打一耙,硬说是村民偷伐国有林,麻烦就惹大了……乡长在村里吃了一顿好酒好肉,拍拍屁股走了。“事件”便不了了之。
  来年开春,该是林地幼林抚育的黄金时间了,村主任按往年惯例安排义务劳力,想不到这家说去年遭了涝灾,开春了,屋里地头的事情都多得像山芝麻,理麻不清;那家说家里的青壮劳力有病,上不了山啦,请主任原谅,等以后再补工吧……总之,养护集体林是没人出工了。
  村主任无奈,便召开全村村民大会,苦口婆心,教诲村民:“这是村的集体林,护林爱林,幼林扶育,凡是村民,包括我本人在内,人人有责嘛,如果现在不搞好幼林扶育,夏天病虫害爆发,林子就完了,我代表村委会请求大家积极出工。”主任见毫无反应,便成了声声哀求:“求求乡亲们……”声音都有点哭声哭气,可怜兮兮的。
  
  邻村
  
  前山村和新民村是邻村,两村地界以箐沟相隔,前山是东村,新民是西村。南边一条灌木林带将两村隔开。北边山上是两村的“集体林”,两村历来和睦相处,遇事相谦相让,从没有过什么纠纷。二十多年前,乡上重新勘定集体林权时,林地由当时的老乡长、两村村长和村民代表上山指山为界,草草了事。加上那时的林子除了“地爬松”外,只有些幼林和一窝一窝没有嫁接过的铁核桃树。所以,哪个村多点少点都无所谓。
  随着时间的流逝,幼林长大郁闭成林,有的还成材了,半山一片葱茏翠绿,真是喜人。有林子了,坡地上的阴洼处也渐渐渗湿了,渗出水来了。新民村有的村民用锄头挖了两三尺过心、五尺来深的塘子,在塘子周围镶嵌些乱石,便成了一口水源不绝的水窖,既保证了人畜饮水,坡地的庄稼也有水了。
  这种情况最初也没有人在意。但是一两年后事情却有了变化。前山村的村民们对林地提出了疑问,说两个村一东一西,东边地头高,西边的地势低,林子涵养的水都漏到西边的洼地里去了。前山村村民虽说也挖了一些水窖,但最需要水的干旱天却积不起水来,恐怕山上的林权该重新理麻理麻。新民村的村民也说话了,说新民村从来就没想过故意占便宜,地势高低是天生的。至于林子涵养的水,也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开天辟地就如此。集体林两个村都共同养护过,再说当年老一辈划林权时,也就是指着山说一说,老乡长和两村的村代表点了点头就定下来了,其实也没有一条明确的界线,你说现在重新来理麻又根据哪样嘛……两位村长一碰头觉得事关重大,弄不好矛盾激化,影响两村和谐不说,可能还出现争林争水的械斗……到那时哪个都不好得收拾了。两位村长一合计,便合资请从前划林权时的老乡长和现任乡长以及乡林业员来吃了一桌席,饭后上山调整一下“未定界”。新民村倒很大度,说地势是天生的也不好说了,总之这两年新民村的水的确多些,那么前山村多占点林地也合情合理。至于界线嘛,本来就不明确,现下从北到南拉一条直线,前山多点,新民少占百十棵树也不要子紧……就这样拍板定案了。从此,村民们心理重新趋于平衡,乡上村上的头头脑脑都高兴地说,还算“基本”满意嘛。连县领导都在有关的会上表扬说,两村处理这件事“基本上”做得很不错。
  然而,从此两个村好像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隔膜,这隔膜又是谁都看不见摸不着的。比方,每逢到了该浇地的时候前山村的村民用水特别紧张,抱怨声就来了,那百十棵树划过来顶个毬用,水还是往新民那边淌,水是命脉,是一年的收成一年的生活啊。可到了收核桃的季节,又是另一番风景。划给前山村的那百十棵核桃树已是果实累累,收下来一看,收成不错呀,二一添作五,家家户户分到了一些果实,加上各家各户房前屋后和自留山上的核桃树,一家人少说也有七八百斤吧。前山村的村民到街子上把核桃卖给省城里来收核桃的大老板,换成崭新的人民币,给媳妇买件李宁牌的运动服,给娃儿买一双运动鞋,再挑几本科学种植的书籍什么的,唱着调子回家转,真是让人羡慕呢。这时,新民村的人眼红了,那些划过去的核桃树本该是新民村的嘛,他们还去嫁接过呢。但重新划界时还没有挂果,大家也就不太计较,可也是天时地利,才几年嘛,就硕果累累了,该是到嘴的肥肉啊!要是当时不划过去,娃娃上学的钱不都有了吗?心中便有些说不出的愤懑和嫉妒来。
  两个村的村际关系弄得有些“那个”了,以后还晓不得会发生些哪样纠葛呢。
  
  辟“谣”
  
  “听说集体林要分到各家各户了!”这股风吹到了陡坡村,霎时间,全村男女老少都晓得了。
  有人追问了:这话是从哪里吹来的?要当真就好了!有人回答:好个毬!一家一户能分到几棵树?好林地林木早就“内定”了,还有你我的份?那位平时对集体化最最关心的李国庆说了:我家亲戚在县上乡上当差,我咋个就没有听说过?再说,先有国后有家,先集体后个人,这是党的原则。原则能开玩笑吗?谣言,纯属谣言!有位叫大山叔的怕事中年人善意劝告大家:这种话传不得!要是乡上派人来追查,说你存心不良,图谋破坏集体经济,煽动群众闹事,妄图瓜分集体林木。这顶帽子哪个戴得动?这是要去蹲大牢的罪呢!
  可村里有几个外出打工回乡的愣头小伙不服气。一个叫锁柱的伙子大声嚷嚷说:怕个毬?老子就不信,我们只是说说听说要分林到户,咋个就犯到要去蹲监房的法啦?怕事的大山叔接嘴说:你小子太愣种了,到时候你怕吓得小腿弹三弦,只得抖成一碗水样的跟乡长走上一趟了。另一个小伙茶小三说:说说怕哪样!我侃给你们听听,我在外省一个山区县上打工,他们的集体山早就分林到户了,我连他们的林权证都亲眼所见了,绿壳壳上有国徽,翻开本本,林地的东南西北界都画得一清二楚,所有权人的名字也写得明明白白。一点都不假。怪都怪我们这里太边僻,太闭塞,对于外面的好多事都晓不得……
  所有在场的人心头都被小三的话震得“咯噔”的跳了跳,好像一颗心都突然跳到了嗓子眼上,噎住了咽喉,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沉默片刻,大伙才发现茶小三的话像一块石头,掷地有声,连公众聚会处的这棵大青树也被茶小三的话震得全身一阵颤动,树叶“嗖嗖”作响。人们这才七嘴八舌理论开了……
  大山叔嚅嚅地说:“小三,这种事吹不得壳子呵。你真的见到了?”小三瞟了大山叔一眼,说:“我不单是亲眼所见,而且还拿到了我的手上翻过来倒过去的仔细瞧过,还会假么!”人们更感兴趣了,问是哪道衙门发的,管不管用?现今的世道上什么东西都有假冒伪劣,莫不是那些“办证”的骗子搞的?茶小三急了,说他亲眼所见的那林权证是从他打工的那家老人手里借来看的,老人说,是他们县政府盖上官方大印后给发的。还说林权跟土地承包一样,管用七十年呢。人们的怀疑变成了兴高采烈,脸上都浮现着喜悦的颜色,说要是我们村也实行分林到户,那就太好了,在山吃山,靠林吃林,脱贫致富真的有了希望!
  李国庆实在听不下去了,大声发话:各位、各位注意,他茶小三说是他亲眼所见,我们亲眼见到了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没有见到就决不相信……
  茶小三一听话外有音,鬼火一下就绿了,气愤地说,“李国庆,你哪样意思?照你说是我造谣了?你今天就当着大家的面把话挑明了!老子不怕,你去报告乡派出所来抓我,我等着!”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急哪样?是不是谣言,你小三狗吃馒头心有数……”李国庆阴阴地说。
  茶小三被激怒了,愤怒地说:“你敢骂人!”跳起来就要去抓李国庆的领口。大伙眼疾手快,几只手就把茶小三给拽住了,劝说,打不得呀打不得,有话好说,好好说嘛。
  此时,村西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好像是有人进村来。大伙都掉过头朝西边的路上观望。
  还是李国庆眼快,一眼就认出是周乡长和几个干部朝这边走来。他立马抽身迎了上去,又是点头哈腰又递上香烟:“周乡长,您来得正好,有人在村里起哄,煽动群众闹事,您瞧,大青树那边正在闹……”
  周乡长并不接烟,瞅一眼李国庆,说:“闹哪样事?看看去。”
  周乡长走拢群众,热情地笑着问:“呵,这么热闹,议论哪样事呀?”
  大青树下一片沉默。李国庆得意了,扯着破嗓叫道:“说呀说呀!咋个都哑巴了!”他见大家不吭声,越放肆了,“你们不敢说,我来说。周乡长,他们在散布谣……”
  周乡长不满地瞟了李国庆一眼,李国庆吓得低下了头,眼睛还在睃着乡长。乡长回头和颜悦色地对着大家,“乡亲们,有话有意见跟我侃侃嘛。”
  仍是沉默。茶小三实在忍耐不住:“我说!‘谣言’是我说的,是杀是剐我扛着……”
  周乡长笑着说:“茶小三同志啊,哪样谣言?没有那么严重,莫急,慢慢说。”
  茶小三和大伙的情绪缓和下来,小三注视了乡长的脸色,不像是来找岔的,他深深地喘了一大口气,把他在外面见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林权证》的事仔仔细细的重复了一遍,接着说“乡长,我没半句假话。这就是李国庆说的我在传的‘谣言’。我向乡长请示,这是谣言吗?如果是,你就把我抓了,我茶小三七尺彝家汉子自己扛着;如果不是,我斗胆问一句,我们乡的林权改不改?”
  周乡长听完,高兴地说:“好呀!我先回答你,决不是谣言!茶小三同志我还要感谢你呢,你给我们这个长期闭塞的山区乡带来了春风,带来了喜讯。我郑重宣布,党中央决定,在全国范围内,要继续深化集体林权制度改革。也就是把集体林地林木合理合法地划归每家每户所有,我们乡也一样……”
  周乡长的话还没有讲完,村民们就热烈地鼓起了巴掌,大青树也欢乐地在摆动着枝叶。
  周乡长用手势让大家安静,继续着说:“乡亲们,我今天就是把负责你们村林权改革的工作队请来和大伙认识认识。”乡长一一介绍了那几位干部模样的人,又说“等改革胜利结束,我们也要颁发茶小三同志在外地见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林权证》。”
  山村的天空中又爆发出一阵阵山呼海啸般的掌声、欢呼声,久久回荡不息。
  此时,李国庆已不知去向。
  
  老界
  
  在这个老君山的林区乡,“分林到户”的喜庆瞩目皆是。你到各村随便走动走动,都能见到男女老少喜笑颜开,高兴得像是过彝族年似的;再看看家家户户的门扉,一幅幅大红对联:“青翠山林回到家,男女老少喜开颜。”横批是“分林到户”;“靠山吃山养护山林,靠水吃水保持水土。”横批是“永远靠着共产党”……字迹笨拙、稚气,却透露出广大山区林农对分林到户政策的衷心拥护。再瞧瞧门棂上,几绺翡翠的青松,一束大红的马缨花,把个山村点缀得喜气洋洋,靓丽俊秀。
  大平地乡深化林权改革工作队正在落实两个毗邻的前新村和旧铺村的集体林地。落实原来划定的集体林地,本是个比较简单的技术性工作,只要把两个村的林地四至界限和地形平面图拿到桌面上来一看就一目了然了。可翻遍了乡上县上的林权档案,就是找不到一张图纸或是协议之类的文档资料。于是,事情就变得棘手难整了,因为这涉及到两个村的林权,也就是说,现在要分林到户,就涉及到每家每户分多少林地、有多少林木的大事了。
  工作队开了好几次会,最后总算统一了思路:将三十年多前实行土地承包制时“三定”林权时的老乡长、老村长、德高望重的老农,还有现任的乡、村长和村民代表们都请到一起来,先谈谈当时划集体林的情况,然后再到实地去勘察,把老界落实下来。
  然而,真的要去找这些老人,却也不是容易的事。两位原村长中前新村的村长外出打工脱了贫,在外省一个什么经济开发区办企业去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旧铺村的老村长和三位当年参加划集体林界限的老农,而最最关键的原大平地乡老乡长李金昌却已经过世五、六年了。老村长只有旧铺村的杨木,如果勘察复核,在落实界线和林地走向时,难免会偏到旧铺村那边。工作队又议来议去,一致认为还是要相信群众的记忆和眼睛,多请些还健在的老农和群众,邀请的人数两村要绝对相等,这样才可能将老界弄清,至少复原到比较符合当时的情况。他们又分析了前新村和旧铺村的关系,知道两村之间磕磕碰碰的事很少,相处比较和睦,估计落实老界的事不会太难。事情就这样定了。
  工作队把应该请的人都请来了,大家高高兴兴、和和睦睦的吃了一顿土八碗,喝了两坛包谷酒,然后上山复核老界。
  大伙爬到了林地前,老农们眯着老眼睃视了山林一阵,林地三边的界线都很清楚,但两村集体林有一边是毗连的,山坡起伏跌宕,界线很难看清。老农们有的轻轻晃动着白发的脑袋,不说话;有的一个劲地咂烟锅,吐着淡淡的烟雾,也不吭声;有的跑前奔后,在林子里寻找什么似的;有的绕到山上高地朝林地瞧了又瞧,也没瞧出个名堂来……事情有点卡壳了。
  工作队这才着急起来,一个劲地请老农们仔细看清楚了,哪个看出眉目哪个先讲。讲不清、讲错了不要紧,大家凑凑也就凑全了。
  沉默,大山上只有松涛在轻吟。
  好一阵子,前新村的老农张锁柱捋了捋雪白的胡须,眯着老眼,慢吞吞的说:“都三十多年了,树都长大了,方向倒是还记得一点,只是时过境迁,不太像那时了。”工作队高兴了,就请张老爹费心给指点指点。张老头顺手指着林子中间说:“我记得就这个方向。只是那时没有这样高大的树,尽是些地爬松,这阵子树都成材了,界限就分不出来了。”旧铺村的老者杨青山瞅瞅老张,说,张老倌,人家说是头发长,见识短,你老哥咋个胡子长,见识也短啰?你这不是等于白说白摆么!他顿了顿又说,我记得当时划界时李金昌乡长和两村的代表爬山爬累了,就坐在一棵弯腰松下休息,两村代表都同意两个村的集体林界线就以这棵弯腰松为中心点向山上山下拉直,那就该是老界了。新前村的代表问,杨大爹,哪里还有棵弯腰松树嘛?你给记得,那年清林时,不管是爬地松、弯扭树,还是杂木灌丛,统统都给清除掉了。前新村咂着烟锅的张金斗老农把烟锅巴磕在地上,用脚踩灭了余火,开口说话:“我听说那时还把水牛吆上山去犁了一条沟作为两村的林界呢。”大伙一听,都叹了口气起哄似的说,你老人家也是白说白讲,今天转了半天,哪个见着有哪样犁沟嘛。工作队一听,也是,三十年了,都过了一代人啦,浅浅的一条犁沟,早就沧桑巨变了!这真有点难办了。
  正在一筹莫展时,一位在乡上当过护林员的老林农周铨挠了挠头,说:“有办法了!”所有在场的人眼光一下集中在老周脸上,都想从他满脸皱纹里上捉摸出他的高招。老周抹了抹一脸一头的汗水,说:“我刚才巡了一圈林地,跟三十年前相比,真个是没法辨认了。金斗老哥刚才说是三十年前还在两村林带中间犁了条沟,唉,三十年了,十年树木都树起三回啦……”有人急了,大声嚷嚷:你老周说话就是啰啰嗦嗦,都火烧眉毛了,你就莫拿刻子了,快出招吧。老周还是不紧不慢自说自的:“我往常巡山时都注意到了,那条犁沟土地松软,飞松的种子落到犁沟里好成活,这就长出小松树苗来了。三十年,树成材了。但比起林地原来的老松树,还只算中龄林吧。中龄树胸径小,树皮、针叶都还嫩,颜色也青翠些。我刚才细细的瞧了,中间这条林带就是原来老界的犁沟上长的松树。”众人朝着老周指的方向望去,眼光里还有点疑惑。老周又说“你们不信就去瞧瞧,眼见为实嘛。”
  人们半信半疑的走近那条林带,有的搂搂老松树,再去抱抱林带中的树;有的摘下一束松针,拿去和老松树比比;还有人抬起头来仰望树的高矮……
  众人经过认真仔细对比,都异口同声地欢呼起来:“找到老界啦!找到老界啦……”
  
  盛大节日
  
  横断山脉腹地的大山头村村委会外的石灰墙上,贴着“分林到户”三榜定案的朱绢大红纸。第一、二榜的颜色已经褪去了鲜艳,榜面上因风吹日晒出现的裂缝,工作队都用胶纸小心地粘帖好了,一个字迹都没有丢失,各家各户最初的和第二榜修正的分配方案、林地林木数额和方位,都清晰可辨。第三榜是定案榜,才刚刚贴出来,朱绢大红纸还闪烁着喜庆的亮丽光芒,榜上的字迹功功整整,墨色均匀乌亮,还透着一股股墨香,一阵阵喜气……
  这天,天还没有亮透,大山头村就醒来了。村子上空浮着瓦蓝瓦蓝的炊烟,一阵阵柴草的烟火味掺合着山糯米的芳香,弥漫在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惹得村里的牧羊狗们馋涎欲滴,沿着村道到处嗅寻美餐。林子里早醒的鸟儿也朝村子飞来,停在村中心的那棵老松树上,啁啾着美妙的嗓音……
  天亮堂起来了,村子里能听到村民们相互呼应的声音了。侧耳细听,好像是在相互询问你家今天做了些哪样好吃的?有人高声答道,“新糯米饭,还有土锅炖肉呢。到我家来尝尝新吧。”那边的人笑了:“莫客气,我家煮紫糯米饭,还炖着老母鸡呢,来我家干吧。”左邻右舍都搭话了,“我家瓮里还藏着三十年前庆祝土地承包时酿下的老酒,到我家来喝酒吧。”“嗨,我家的是二十年的紫糯米酒,香喷了,还是到我家吧。”“我家摘蜂蜜了,吃甜食的就到我家来。”“我家的新核桃个大味香油多,来我们家吃吧。”还有人大声嚷嚷:“我家收新松籽啦。我家今年在小磨上推了百十来斤新松籽,推出来的那泼松子浆呀,比才挤出来的牛奶还白,又白又糯,不加糖也甜透心。都到我家来尝个新鲜吧。”有人建议了:“二天(将来)分林到户了,那块嗑松(果松、华山松)林地,是不是联户联产搞点大产业……”此时,一个小名叫阿熊的小伙子吼道,“大家都莫拘了!我提议,在村子心的那棵老松树团转搞一回大会餐,各家各户都把桌子搬到老槐树下,把自家的拿手好饭、好菜、好酒抬将出来亮亮相,各尽所能嘛。”“喂喂,喂,你阿熊抬哪样出来?”四面八方的人呼应起来。“我家、我家,”阿熊急了,说话有点结巴,他大喘了一口气说,“我家宰了一头羊,我阿爹(他爹是大山头村的村长)说,就是不搞大会餐,也要各家各户都分吃一些。好日子都是靠父老乡亲们帮衬得来的……”“好啊好啊!”人们又欢呼起来,阿熊的吼声被淹没在人声浪潮中……
  九月艳阳天的中午,秋高气爽,山青青,天蓝蓝。几缕流云从山后飘逸过来,在大山头村的上空旋了一个小弯子,弯成好几只眼睛,注目着山头村老松树下摆开的长街宴。不一会儿,流云一晃荡,荡成了一张张笑脸,又笑着飘走了。
  老松树下果真一片喜气洋洋。所有该安排的一切都由村民们安排得井井有条。一时间,大山头村的空气中弥漫着酒醇、菜香、烹羊、火烧猪、糯米、洋芋、松子、核桃……的芳香,惹得人人馋涎三尺!馋猫般的娃娃们瞅准了机会,倏地伸手抓一块什么又香又脆的油炸食物就往嘴里塞,有的娃儿还噎住了,大人们又气又怒又埋怨又好笑,但都一概好心地包容了。
  此时,首先请到“上八位”入座的是村里的耄耋老人们,接着入座的是乡长、副乡长,他们代表人民政府来宣布今天的大喜大庆,自然也应当落坐在尊贵席上。然后是各家各户的男女老少自愿组合自行入座。老松树下人山人海,熙熙攘攘,欢笑沸腾……
  “乡亲们,请大家静一静,我宣布,山头村的大会餐现在开始!”村长发话后,是一阵阵山呼海啸的欢呼。“静一静、静一静!”村长端起盛满糯米酒大土钵头,用手指蘸满了米酒弹向苍天,又蘸一蘸敬给大地。接着端着酒敬上八位上的老人们:“阿太爷、阿爷、阿太奶奶、奶奶,阿爸、阿达、大伯大叔,大妈大婶们,后生敬你们一碗米酒,敬祝你们健康长寿!后生先干了。”许多年轻人也端起酒碗,大声吼叫“祝老人们健康长寿!越活越年轻!”一时间,碰碗声叮当作响。酒巡过一轮,菜也过了一轮,村长站了起来高声道:“乡亲们,现在请李乡长宣布和颁发中华人民共和国林权证!”又是一阵欢呼声,还有的年轻人把自己的帽子、衣服、羊皮领挂抛向天空,大声地呼喊着:“共产党万岁!”“共和国万岁!”……
  乡长发话了:“大山头村的乡亲们,我宣布,颁发中华人民共和国林权证。我念到名字的户主,请到这里来领取。杨四代、张东红……”念到姓名的人——上去签字、盖章、戳手印,双手捧领林权证,又将绿色的林权证捂在自己的胸怀里,兴高采烈地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周围的人们将崭新的林权证借过来借过去的赞赏着。林权证发放得很顺利,也只是半个时辰不到就颁发完了。
  此时,乡长、村长先后说,大家尽情的喝,尽量的吃,为庆祝大山头村林权到户,森林归家“干碗”吧!人们共同举碗,大碗的饮酒,大块的吃肉,大声的欢呼……
  不知何时,村里的姑娘们伙子们在广场上打起了歌,跳起了八角鼓和霸王鞭舞,场上一片欢腾,通宵达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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