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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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月沧桑,乔水田死前的那年,返老还童了。
   那时他成天沉浸在童话世界里,将自己活成了一个童话。人们见了他背着书包,那里面装的是书,像个上学的小学生,拄着拐杖在街边走,就笑,说:“你看老小孩来了。”这是古城黄州的俗话。黄州古城流行着两种语言。一种是普通话。那是读文件时用的。二种是普通话夹杂着方言。那是从全国各地调来的人,从故乡带来的胎记。一生也改不彻底。日常对话时说的。乔水田是山西人,日子里走在街上,与人对话,没有多少人能听懂。你得仔细地问,他得仔细地答,会意之后,才恍然大悟。
   住在黄州古城,知道他的,大多是为官之人,在街上碰到他,都得毕恭毕敬地叫他老革命。他们知道他的大名。他的大名叫乔水田。不知道他的,管他叫“白眉毛”。他是活到九十二岁那年才死的。知道他的都佩服他经活。一个经过枪林弹雨、浑身伤痕累累的人,能活到这个年纪,这就叫奇迹。
   俗话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黄州的官场,留下他生前的许多传奇故事。比方说他是本市接连五届全国的党代会的代表。全国的党代会五年一次,算起来他就作为大别山革命老区的党员代表,到北京人民大会堂开会,历经二十五个年头。二十五年是什么概念?整整一代人呀。他最后一次到北京参加党代表,年事已高,组织上派专人伺候,是坐飞机去的。他上飞机之前,在候机大厅过安检门时,将身上所带金属的东西掏干净了,那检查的仪器,还是吱吱地响个不停,安检人员就不敢放他进去。这时候随行人员,就得拿出医院给他做的证明,证明他身上有几块弹片没有取出来,连着骨肉,长在他的身体内。那是他在战场上,先后负伤十七次,留下来的“资本”。有了这样的证明,安检人员经过请示,当然得给他放行。当地官场称他为“铁骨钢筋”。他人瘦,一生也长不胖。
   九十一岁那年,他还住在龙王山干休所里。那年他不说头发,就连眉毛都是白的,已经离休,离开领导岗位许多年了。那龙王山上的干休所,是解放后组织上,为他们这些老革命修建的。依山傍水,一家一幢两层小楼。每家有一个小院子。院门牌上标着号码,依次是一号院、二号院,以此类推。这是方便邮递员送邮件的。邮件包括信件、报纸和刊物。像他们这样的老革命,一天也离不开读这些东西。尤其是《參考消息》。相当于内参,刊登着每天国内和国际发生的重大的新闻和消息。这是当年组织上给他们“标配”的。有级别要求的,达到一定级别,才能享受。不是一般人想订就能订的。他资格最老,理所当然住的是一号院。那里有花有树,有水有竹,风景不错。有哨兵把守着,平常人可望而不可及。神秘得很,人称是神仙住的地方。如今就不算什么了。古城里的平常人,住的都是高楼大厦,耸到天上去了,谁还稀罕那青藤斑驳的老地方?除非怀旧,才去走走。
   九十一岁那年,就剩他和后来找的老伴,还住在那个老地方,与他一起南下的老干部们,纷纷活不过他,离开了这个人世。龙王山下干休所空了,渐渐荒芜萧条,没有了当年的神秘色彩。但是为他们服务的机构和建制还在。上级规定,只要这样的人,有一个人还活着的,就不能撤销。那年他还健康,能吃能动。眼睛实在不行,订的报纸和刊物,不能看了,耳朵聋了,随身带的收音机,也不想听了。现实的事情,转身就忘记了,过去的事总也忘不了,成天像做梦儿,活在往事的回忆里。只是闲不住,总是背着书包,提着拐杖朝外面跑。那拐杖是女儿买给他的。高级。走路的时候,可以当作拐杖拄。走累了,可以将拐杖中间的那个圆东西拉开,三只脚儿支在地上,当椅子坐。
   坐在哪里呢?就坐在清早龙王山水库樱花大道边。为什么坐在这里呢?因为党政幼儿园就在山下的七一路,那里是孩子们上幼儿园的必经之路。那里有一块石头做的桌子,人坐那里休息时,可以在上面摆东西。摆的是些什么呢?摆的都是他从街上买来的,孩子喜爱吃的巧克力、棒棒糖、还有奥利奥奶油的夹心饼干。越甜的东西,他就越买。当然还有“玩具”。玩具不是从街上买的,是他从家里搜出来带上的。是些什么呢?是他一生所得的奖章。抗日战争纪念章,解放战争纪念章,渡江战役纪念章,还有他一生所得的各种功勋章。这些东西都是圆圆的,上面的图案和花纹很鲜艳,都是孩子们喜爱的。
   早晨的风儿很好,阳光灿烂。他坐在那里,有孩子由奶奶或爷爷带牵着小手,从他面前经过时,他就会问孩子:“几岁了?”奶奶和爷爷就会说:“回答老爷爷。”孩子就甜甜地伸出三个指头,对他说:“三岁。”他就发东西给孩子吃。也不是发,东西摆在那里了,让孩子自己选。有的孩子过了三岁,为了选东西吃,也对他说:“老爷爷,我也三岁。”他笑了。也让大孩子选甜食吃。这时候就是风景。围着看热闹的人不少。那些大孩子拿着东西吃,就凑到了他的耳边问:“老爷爷,你几岁?”他听到了,摇着头说:“不知道。”旁观的人就笑了起来,笑他连自己多大也不记得了。大孩子问:“您是不是活糊涂了?”他没听清,问:“你说啥?”大孩子就骗他,说:“我说您的东西好甜。”他说:“都是三岁哩。我的女儿也三岁。”这不是梦话吗?他的女儿早做了外婆,外孙女的女儿,也不止三岁哩。众人又笑。
   这还不算好笑。最好笑的事,是他见了可爱的孩子,就发“玩具”。那玩具就是他带来的奖章。奶奶和爷爷们不懂,就叫孩子们拿着。孩子拿回家里,放学回去,就从书包里掏出来,让父母看。孩子的父母都是明白人,一看那奖章,就吃惊,问:“从哪里来的?”孩子说:“是那个白眉毛老爷爷发给我的。”父母说:“这还了得!不是好玩的。这东西不能要。”于是就抽时间,找他退还了。政界的人们听到了传闻,就叹息:“老革命,如今真的老了。像个三岁的孩子哩。”
  


   我是他九十一岁那年,为了写长篇小说《太阳最红》抢救史料,到他家里采访他的。这是经过组织部开了介绍信的,同时约定了时间,组织部派了一个人陪同我。那天我按响门铃后,是他后来找的老伴开的门。他坐在书房里了,显然是作了充分的精神准备。我担心他犯糊涂,若是这样,那采访如何进行?叫我没有想到的是,那天他格外的清醒。以为我找他解决什么问题。他笑笑对我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只是一个老兵哩。你想要什么?”那潜台词,就是说我帮不了你的忙。我在他耳边,大声说:“我是一个写作者。”他对我竖起大拇指说:“作家呀!”我说:“算是吧。”他说:“作家好。作家和老师一样,是灵魂的工程师。我也想当。”我笑笑,说:“所以我并不需要别的东西。我来只想听听您革命时期的家庭和婚姻故事。请您给我讲一讲。”他啊了一声说:“那好!我就给你讲个片断吧。”他经历的事太多了,定了一个专题,让他明白。对于他来说,专题只能是有关的片断。于是就开始采访。我让他先酿酝一下。他捧起缸子喝着茶,开始想了。我将录音机放在他的身边,按下录音键。正是初春。窗外和风细雨。草色遥看近却无。我不打断他,让他顺着思路说。因为有录音,我也不作详细记录,重点的记一下,顺着思路听。    此篇是根据他的录音整理而成的。他一生酷爱读书,对于家乡县的文化传承,作出过巨大贡献。比方说家乡县博物馆藏的两万多套线装书,有许多是地方志的孤本,难得的史料,全国许多修地方志的专家,闻讯跑来查资料。这就是解放初,他在家乡县执政时,打土豪时收上来,没有销毁,他指示集中起来保存至今的。你想想全国该有多少个县?每个县该有多少土豪?每个土豪的家里,该有多少藏书?为什么别的地方,没有保存下来呢?惟独在家乡县保存得如此完好?为全国县级之最呢?说明事在人为。什么人才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这需要情怀和远见。
   那年他虽然九十一岁了,坐在明亮的窗子前,对我说他前半生的家庭和婚姻故事,思路清晰,情感饱满。叫我没有想到的是,他叙事的功夫,如此之好。他说:“那年我女儿明眸三岁哩。”作为采访的开场白。说出这句,他的眼眶湿润了。
   他后来找的老伴怕他过度伤神,对他说:“老爷子,你慢慢说,莫动感情。动感情会伤身体的。”他后来找的老伴,是组织上安排的,没读多少书,说是老婆,其实是他的贴身保姆,与他结合之后,虽然没有生育,却没有辜负组织对她的希望,一门心思料理他的起居。他笑着对老伴说:“同志,俺说这事时,你就不要拦我好吗?这事儿你虽然懂,却不能全懂。知道吗?这叫情不自禁。”老伴就不做声了,只有随他,于是退到门边矮椅子上坐着,出一双眼睛,默默地望着他,让他尽情发挥。他说呀说,一个铁血男人,说到生命传承的关键之处,浪漫情怀犹如春风,扑面而来。
   那天他随着叙述的深入,情感交融,完全沉浸在童话世界的梦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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