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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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的小名叫麻狗。我已经五十七岁了,大名顶多被人叫过五十回。我的大名一般在关键的时候才用,就像我当年的新衣裳,要相亲的时候才穿。
  这一次,我的大名上了报纸,还上了什么网,真是出了大名了。
  我不能一上来就拣好事说,就说相亲,就说上报纸上网。我还是先说说我的身世。
  我生在乡下,从小就没了爹妈。我爹在“大跃进”时得水肿病死了,这个你可能知道,“大办食堂”饿死的。不上一年,我妈又在堰塘里淹死了。夜里,我家的房子燃烧起来,村里的人听到呼救声赶去救火,却没有见到人影。天亮以后,才有人看见堰塘里漂浮着一只水桶,还有断成两截的扁担。我爹在世时那根扁担就断了,却被他用铁皮和钉子连接起来。我爹在扁担上做那个手脚,就是要让它在那火急的时候再断一次,好让我妈失去平衡,扑通一声跟他去。
  那天夜里,我躲在生产队的花生地里,一声不吭睡到天亮。房子没救下来,我的舅舅找不到我的尸体,估摸着我妈已经把我丢到了屋外。一条麻狗把我的舅母领进了花生地。太阳已经出来,舅母看见我时,我正闭着眼睛咧着嘴笑。
  当时我没满三岁,大概做什么好梦了。
  我爹我妈就这样把我丢在了人世上。除了舅舅,我再没有别的亲人,他只好收养了我。我从小就挨舅母的打,一直到我十八岁被她赶出家门。舅舅不打我,但他胆小怕事,从不敢阻拦舅母打我。我多吃了饭,我没让牛吃饱,我捡柴没把山背回来,我把尿屙到了床上,我把尿屙到了别人家的树根上,我起床迟了,我答应慢了,我把饭煮糊了,我平白无故把鞋穿在脚上,都要挨打。舅母用脚踢我用巴掌扇我,主要是用很细的树条子抽我。
  我有一个最大的毛病,一说话就紧紧闭上眼睛。所以,我挨打的时候是不哭的。我要是张开嘴巴哭起来,眼睛也会闭起来,树条子又是不长眼睛的,那就等于瞎子挨打了。
  我不光挨舅母的打。后来,我成了一个小偷。你知道,小偷总会挨打。
  我第一次偷东西的时候,还没有上学。
  那天夜里,舅舅和舅母从生产队开会回来,我已经睡着了。我蜷缩在墙根的一堆红苕藤上,像一条狗。他们不落屋,我可不敢上床。他们点上煤油灯,就把我惊醒了。我听见舅母说:“看看,这个没人要的货!”
  我赶紧站起来,又听见舅母说:“我想吃一根黄瓜。”
  舅舅小声对我说:“你听见了?”
  我说:“黄瓜还不能吃。”
  舅母说:“我们家的黄瓜才起蒂蒂,我就该饿死,是不是?”
  我明白了,舅母想吃别人家的黄瓜。我们家是一个单独的院子,却紧挨着好几家人的自留地,他们地里的黄瓜又粗又长。
  “算了。”舅舅对舅母说,“忍一忍,天就亮了。”
  “算了?”舅母看着我,“能算了吗?”
  我让舅母的表情打动了。灯光照亮了她的脸,她看上去那样亲切,那样慈祥。我的瞌睡一下子没了。我溜出门,在院坝边上的老槐树下面停了停,然后向别人家的自留地走去。
  满天的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我却是闭着眼睛摸到黄瓜的。黄瓜身上的颗粒刺了一下我的手,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我还听见自己小声说:“黄瓜,跟我走!”
  黄瓜似乎有点惊讶,还好,它们知道我可怜,没有硬拽着不肯下架。
  我一手拿一根黄瓜,踩着满地星光往回走,真害怕老槐树突然咳嗽一声。
  舅母把两根黄瓜都捋了过去。她什么也没对我说,连吃黄瓜的声音都没让我听见。
  那以后,舅母在夜里对我说话,往往只有一句。
  舅母说:“懒货,四季豆会来请你吗?”
  舅母说:“好吃货,胡豆结在板凳上的?”
  舅母说:“没用的货,白菜长脚了?它会自个儿跑到你家里来?”
  舅母这样发话了,我就得出门去,把瓜果蔬菜带回家。
  我上小学了。教室里没什么吃的,我就偷了一支粉笔回家。我还偷了一支铅笔,拿去讨好舅舅和舅母的独生女儿。我对她说:“姐姐,这是我在学校里捡的。”
  姐姐也在上小学,比我高两个年级。她把铅笔丢在地上,说:“我不稀罕!”
  我埋着头,不敢看她。
  “路是各人走的!”
  她这句话是从她的妈那儿捡来的。我不止一次听见她对她的妈说,不要让麻狗夜里出门了。她的妈也不止一次说,路是各人走的。
  其实,姐姐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有一次,家里炖了一只鸡,天黑以后就要出锅了,舅母却催我出门了。我很卖力地抱了一个西瓜回家,鸡肉却已经吃光,一口汤也没给我剩下。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泪水往肚子里咽。后半夜,姐姐悄悄到我的屋里来了。她不知用什么办法为我偷了几块鸡肉。
  我有点想不通。她为我偷鸡肉,我为她偷铅笔,这有什么不同吗?
  我只读了两年书,就不再上学了。我不是因为偷东西被学校赶了出来,而是让舅母拦在家里了。其实,我自己也不想读书了。读书要用嘴巴,而我一张开嘴巴就要闭上眼睛,书就没法读。天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嘴巴和眼睛好像不是一个妈生的。同学想看我的洋相,就逗我说话,然后把一片树叶一只蚂蚁一条虫喂进我的嘴里。老师根本就不抽我回答问题,所以我的大名在学校里也没有叫过几回。
  我回家以后,却又有点想学校了。我拿出那支粉笔,在牛圈旁边的石头上写下了“打倒刘兰英”五个字。刘兰英就是我的舅母。我还没在课堂上学过这五个字,每一个字都是偷来的。那年头就兴打倒这个打倒那个,墙上到处都是这样的标语,“打倒”两个字好偷。姐姐的课本上有一个女英雄,她的名字和舅母的名字只差一个字,我就偷看了姐姐的课本,偷来了“刘兰英”三个字。我写下这句口号以后,却害怕了。夜里,我悄悄溜到牛圈那儿,对着那石头撒了一泡尿。第二天一大早,我跑过去看了看,“打倒”还在,后面的字都可以认成“麻狗”了。
  舅母她老人家可不是那么容易打倒的。今天,她都八十五岁了,一气吃两根黄瓜依旧没有问题。   没错,路是各人走的。我并不怨恨舅母,我不能说是她把我逼上那条路的。我不止一次梦见火烧我家房子那个夜晚,我是自己逃进花生地的。我爬得很慢,我知道大火追不上我。火光冲天,花生地很暖和。我醒过来后,嘴里总有花生的香味儿。我没满三岁就偷吃生产队的花生了,谁知道呢?
  我的意思是说,我做梦都在做贼。
  反过来,我做贼又像在做梦一样。
  夜里,我溜出门做梦去了。我闭着眼睛,说着梦话。
  我对茄子说:“懒货,跟我走!”
  我对辣椒说:“好吃货,跟我走!”
  我对西红柿说:“没用的货,跟我走!”
  我这样说话,其实是在给自己壮胆。我在夜里出门,既怕碰见人,又怕撞见鬼。我从不敢到坟地附近去,那儿就是有猪肉我也不敢去拿。我连埋我爹妈的两个土堆都怕,就是在大白天也躲得远远的。
  老话说,久走夜路会碰见鬼。我最怕的却是,走夜路碰见了人。
  我不止一次被抓了现行。我还是个孩子,也没有人对我下狠脚狠手。尽管有人收养了我,但是,谁也不能否认我是一个孤儿。我有吃百家饭的资格,何况舅母从没有让我吃过一顿饱饭。挨骂却是免不了的。骂人没好话,我爹我妈都被人骂过了一遍又一遍。有时候我还要代人挨骂,就是一只狗不见了,人家也会骂到我的头上。要是骂我的人也有什么不好的名声,也让人看不起,我就会还嘴,甚至和他对骂。要是骂我的人有权有势,比如说是个干部,我只好一声不吭。
  我被抓了现行或是把柄以后,舅母就会在人前打我。她这是要让人知道,我偷东西和她没有关系。她本来做做样儿就可以了,但她比平时打得还要凶。我也知道,她这是要让我长记性,或者多长个心眼。
  我长记性了,也长心眼了,但我长不出翅膀,一有危险就扑棱棱飞走。一弯月亮挂在天上,我正在地里掏花生,几个火把突然围上来。火光亮得晃眼,我却瞎跑进了一片坟地,被一男一女按在坟头上。我当时大概吓傻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他们把我的裤子脱了。我紧紧闭着眼睛,听见几个人和火把都在哗哗笑着。我还听见,我的裤子被抛到了一棵树上。火把熄了,几个人走了,我像小鬼一样从坟地里逃出来,却不能光着下半身回家。坟地边上的树有好几棵,每一团枝梢都像是我的裤子。我胡乱爬上一棵树,月亮却躲进了云里,再也不肯出来。我在树上摸索着,枝梢抽打着我的光屁股,却不肯把裤子还给我。我折断枝梢,丢到地上。我从树上下来,没有再上另外的树。我在那儿躺下来,用枝梢掩住下半身。坟地就在身旁,我用枝梢把脸也埋上了。地上隆起了枝梢的坟堆,我却不能像死人一样睡着。一条狗跑过或是一只鸟飞过,我都以为是鬼来了。我假装死了,迷迷糊糊睡了一觉,直到鸡叫声把我唤醒。天还没有大亮,我看见了挂在皂荚树上的裤子,两只裤脚在风中奔跑,就像在梦里一样轻飘飘的。我爬树的时候有点急,粗糙的树皮擦破了我的大腿。我在树上穿裤子的时候,差点掉了下去。
  太阳出来了。我好像上了一趟天,刚刚回到地上。
  那以后,我开始在夜里训练奔跑。我只要比别人跑得快,就等于生了翅膀。别人骂我有三只手,却不知道我又有了四只脚。我成了夜里的一股风。天上只有几颗星星,我跑过了两个生产队,正要对地里的魔芋下手,守夜的民兵突然冒了出来。我在前面跑,他们在后面追。民兵是专门训练过的,我都离家很近了,还有两个人紧跟在我屁股后面。我当然不能把他们领回家,就躲到了一棵老松树后面。我本来是要爬上老松树的,但两个民兵已经到了跟前,来不及了。
  老松树比水桶还粗,我紧贴着树身一点一点挪着。民兵没有搜到我,骂骂咧咧走了。
  我已经跑累了,在老松树的根上坐了一阵。月亮出来了,凉风也过来了。我索性在树下的草丛里躺下来,很快就睡着了。我梦见我已经死了,埋在那儿。我一觉睡到大天亮,原来并没有死。
  我当然还不能死。我也得长大成人,讨一个老婆,和别人一样过日子。
  就是说,我还是个半大孩子,就想着成家了。
  一天夜里,天黑得像锅底,我摸到了一个南瓜。南瓜有点嫩,我都舍不得下重手。我轻言细语对它说:“小婆娘,跟我走!”
  南瓜扭捏着,不肯离开它的藤。
  我诳它说:“我把你领回家,让你做我的老婆……”
  南瓜好像忍着,立即就要笑出声来。
  我更来劲了:“你给我生十个儿子……”
  南瓜扑哧一声笑了。
  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却不敢再往下说了。
  南瓜又用女人的声音说话了:“麻狗,你也要偷人啊?”
  我吓出了一身汗,睁开了眼睛。
  月亮不知是什么时候出来的。我看见了,南瓜旁边的草丛里躺着一个女人,她的身上还压着一个男人。
  我的腿有点软,所以我没有跑远。树和石头好像都开口说话了,在给我壮胆。我不再害怕,又悄悄回到那儿。我不是惦记着那一个嫩南瓜,而是惦记着那一对狗男女。我趴在地上,听见那女人在不停地叫唤。我以为她很疼,却又听见她说:“使劲!你的牛劲到哪儿去了?使劲……”
  他们完了事,却说到我了。
  女人说:“麻狗那小贼货,别把我们的事说出去了。”
  男人说:“他偷他的,我们偷我们的。”
  女人说:“我们这不叫偷。”
  男人问:“那叫什么?”
  女人说:“我们这叫‘打平伙’!”
  “打平伙”是我们当地的风俗,简单地说就是平摊饭食,至少得一人出一道菜。他们都脱得光溜溜的,这等于说,他们一人出了一头脱了毛的肥猪。
  我从地上抓起一把土,却没有朝他们撒过去。
  他们没有发现我,穿上衣裳走了。我找到了那个嫩南瓜,搂着它睡了一会儿。嫩南瓜受了惊吓,就像个胆小的小女人一样。我没有脱光衣裳,所以,我和嫩南瓜不算“打平伙”。嫩南瓜却是光溜溜的,皮肤细腻极了。风吹过来,我怕它凉着了,就把它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没有把嫩南瓜带回家,我得让它养着。
  那以后,我越来越喜欢在夜里出门了。
  麦地在说悄悄话。
  石头在喊叫。
  稻草在呻吟……
  在苞谷地里,我听见男人对女人说:“你这身上啊,都没长骨头……”
  在果园里,我听见女人对男人说:“你把我吃了吧,骨头都不要剩……”
  这就让我犯糊涂了。女人身上,到底有没有骨头呢?
  2
  我把男人和女人的秘密偷回去,全都藏在床上了。我常常大半夜睡不着,恐怕已经让他们带坏了。
  我并不是每天夜里都会出门。我窝在家里的时候,屁股就像扎了麦芒一样。野地里也并不是随时都有好听的故事在等着我,但是,我出去听听虫子叫,听听庄稼拔节的声音,也比在家里听舅母说话好。
  我十八岁那年,天黑以后窝在家里,出事了。
  那会儿是夏天,蚊虫的叫声就像地上过飞机一样。我想变成一只蚊虫,飞到姐姐的卧房里去。我知道姐姐正在洗澡。舅舅和舅母已经睡下了,我大概昏了头,把贼影子贴在了土墙上。我的一只眼睛在墙缝里看到了,木盆腾着蒸汽,灯光变成了水雾。姐姐背对着我,我只看到了一团模糊的白亮。
  我正要换一只眼睛看,树条子落到了我的背上。舅母的嘴差点咬上了我的耳朵:“你怎么不去死!”
  我从家里跑了出去,在老松树下面躲了一夜。姐姐要结婚了,却把我害成这样。那个要来倒插门的货嘴巴有点歪,他见到我时都不大愿意和我说话。他哪里知道,我对这个家的贡献有多大。那段日子,我成天想着姐姐的新婚之夜,想着她就要和那个歪嘴“打平伙”了,心里七上八下的,最后就忘记了她是我的姐姐。她其实是我的表姐,何况我并没有看到什么要紧的。我睡在草丛里,蚊虫叮着我身上的伤痕,我也懒得拍打。我想我真是一个混蛋。
  那个歪嘴,更是一个混蛋。
  我听见了舅舅的喊声:“麻狗!麻狗……”
  麻狗这个小名,据说是舅母叫开的。我的爹妈最初给我取的那个小名,舅舅是知道的,但他也一直叫我麻狗。那条麻狗要是早知道我会坏了它的名声,大概不会把人带进花生地。我却并不领它的情。我就是饿死在花生地里,也比这样活着强一百倍。
  是啊,我怎么不去死呢?
  我从前睡在这儿梦见过自己死了,这一次,我却是真想了想死。人死了要是真能上天,就可以把这地上该看不该看的都给看了。但是,谁知道呢?
  鸡叫二遍了,我打着空手回到家里。我怎么会想到,我已经被赶出家门了。舅舅大概一夜没睡,他让牛圈变成了我的新家。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你变牛去吧!”
  牛圈是独立的一间土墙房子,离老屋大约十丈远。牛得病死了,牛粪也已经下了地。一架木床,一口铁锅一只碗一双筷子,一把锄头一把镰刀,加上半年的口粮,这个家已经很像样了。我知道,这就算是分家了。那么,我已经是一家之主了。我在地上铺了一层泥土,把牛粪味儿压了压。我搬来三个石头支起了锅,然后自己动手砌了一个灶台。我还弄来一些旧报纸糊在墙上。牛圈原来没有门,我用树条子编了一道柴门。树条子是舅母打我的主要凶器,我用铁丝把它们捆绑起来,我想我的苦日子到头了。
  我没有变牛,反倒是从牛变成了人。换句大话说,我要重新做人了。舅母管不着我了,我还有什么理由再偷下去?我是一个社员,出工的时候格外卖力。我收工回来,没事就看一看墙上的报纸,找一找认得的字。
  牛圈里缺一盏灯,我总不能摘几片树叶做一盏灯。天气越来越热,我常常在夜里爬上老槐树歇凉,从高处望着老屋。歪嘴已经来做上门女婿了,他和姐姐的卧房总是老早就熄了灯。姐姐让一个歪嘴拱上了,这让我比挨打还要难受。
  我在大白天进了他们的卧房,把煤油灯拿走了。我是趁着没人的时候进去的,我觉得这不算偷。我从前的那间卧房里一直没有灯,大概没人想过我也需要一盏灯。我有了一盏灯,却发现它并没有用,灯光会在夜里把歪嘴招来。我在地上挖了一个坑,把灯埋了。
  歪嘴还是在夜里来了。他说:“你怎么不把灯点上!”
  “要灯干什么?”我问,“夜里有什么,须要点上灯看?”
  歪嘴答不上来了。
  我的眼睛不大争气,嘴巴却好使得很。我说:“你来了,我还用得着拿灯照着,才知道你长什么样儿?”
  “你过的这日子,点一盏灯,还真是一个笑话。”
  歪嘴离开以后,我想想他这句话,差点把那灯从地下刨出来点上。
  我已经习惯摸黑,事实上,我在夜里有点害怕亮光。有一次,我梦见地下的灯发了芽,长出了一盏大灯,把屋里照得亮堂堂的。我惊醒过来,好一阵都没有弄明白,我是想一直这样黑下去,还是想要灯光照亮。
  姐姐就像一盏晃眼的灯,我一见她就赶紧埋下头。我知道,尽管我一再让她伤心,她却是反对我住进牛圈的。我还知道,她已经在托人为我介绍对象了。
  一个女人要是愿意嫁到一间牛圈里来,那么,她一定比一头母牛还要蠢。同样,我要是不愿意倒插门,我干脆就是一头牛。
  姐姐对我说:“你给我把头抬起来!”
  我抬起了头。我已经懂事了,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偷眼看她了。
  我去相亲时少不了两件东西,一是要带上大名,二是要穿上新衣裳。我的大名一直像是偷来的,偶尔让人叫一回都像是被揭了短。我从记事起就没有穿过新衣裳,姐姐只得给我拿来一套歪嘴的新衣裳。尽管我讨厌那个货,但我还得打扮成他的模样,去走他倒插门那条路。
  我和姐姐天不亮就出发,去二十里外的一个公社相亲。我的名声大概已经传到了三十里外,所以,我就是穿着新衣裳心里也在打鼓。我在场镇上见了女方一面,心里立即就踏实下来。我们生产队的姑娘没有那么丑的,我们大队也没有。我们公社可能有,但我没有见过。她要是早说不同意,我就不会请她上饭店吃一碗面。饭店里的人多得快要挤破脑袋,都像是刚从饿牢里放出来的。我刚把两碗面抢到手就被人挤开了。我这是第一次花钱买东西,两角钱却没有交出去。   那个丑姑娘并不知道这个,也不一定知道我更多的底细。我本来想对她亮一亮口才,但她不愿意和我说话,只和姐姐说了几句什么。
  姐姐舍不得上饭店,一直饿着肚子。两角钱是她给我的,我本来想还给她,但我害怕引起她的误会。她的脸色不好,这就是说,那个丑姑娘没有看上我。
  往回走的时候,姐姐对我说:“你那眼睛,该闭的时候不闭,该睁的时候不睁。”
  我不该看她洗澡。她走在前面,我也不该看她好看的背影。
  姐姐说:“人家嫌你的眼睛有问题。”
  我没有说话。脚下是一段陡坎,我不敢闭上眼睛。
  姐姐说:“你的眼睛和嘴巴是死对头吗?”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就不能睁着眼睛说话。我觉得这不算什么问题,我的眼睛又没有瞎。事实上,我的手和脸才是死对头,我的手已经把我的脸丢光了。
  我出了一趟远门,上了一次饭店,吃了一碗面条,还赚了两角钱。这可是我这辈子的第一笔钱,我把两张钞票塞进了墙缝里。我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分的粮食勉强能够糊口,但还没有分过一分钱。我在夜里把那两角钱从墙缝里抠出来,让它们陪我睡觉,天亮起床以后再把它们塞回墙缝里。墙缝多的是,那钱从没有在一个固定之处藏身,我却从没有记错。屋内不会起风,不会把钱吹走。屋外起风了,有时候会把钱吹到地上,但很容易找到。
  我一共相过六次亲,每一次都要麻烦歪嘴的新衣裳,并且每一次都是奔着倒插门去的。总之,没有一个女人看上我。一个死了男人的女人并没有什么姿色,也没有把我打上眼。我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这样。我生得并不丑,眼睛的毛病也算不上什么残疾。我承认我是一个贼,但是,比我名声更坏的贼都有老婆。说到底,我还是太穷了。即便是倒插门,也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要一个从牛圈里出去的男人。
  我爹我妈就是让穷害死的,我不能再穷下去。
  我没有别的办法过上像样的日子,还得靠我的手。
  我又在夜里出门了。我却像新手上路,有点害怕了。从前,舅母是我的靠山,我的心里有底。现在没有人为我担着了,我只得自己给自己打气。我跑得更快了,很快就尝到了单干的甜头。从前我是为别人偷,现在我是为自己偷。从前我小偷小摸,现在我大手大脚。我白天上山砍树。我半夜下塘摸鱼。我蹿上房梁取香肠。我溜进蚕房摘蚕茧。我混进外地放过来的鸭群里,从鸭子的屁股下面捡鸭蛋。我爬上走夜路的卡车,有什么往下掀什么。要是有个买家,我敢把大队的抽水机和手扶拖拉机卖了。
  我没有偷过鸡。我有本事让它们不叫,但那得一把拧住它们的脖子。我这辈子和鸡有缘,我下不了这样的狠手。
  我也没有偷过牛。我要是偷一头牛回来,我就得把牛圈让给它。
  我不能偷一堆东西回来,在牛圈里办一个展览。我得把那些东西换成钱,那是一件既麻烦又冒险的事。我白天要出工,我只能连夜把到手的东西处理掉。总之,公家的卡车老往公路上掉东西,有粮袋有木材,有腊肉有肥猪,有摔不坏的鸡蛋和鸭蛋,还有摔不坏的瓦,而这些恰好都让我捡着了。当然,没有哪个是傻子,谁都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但当一头肥猪只值一只猪仔的价钱,谁都会装糊涂说不捡白不捡。
  歪嘴跟踪过我,他大概想知道我把钱藏在哪儿。他在夜里躲在暗处监视我的时候,我从墙缝里抠出那两角钱,从柴门闪出去。我在老槐树下面东张西望,然后把钱藏进树洞里。我躲在柴门后面,瞌睡都上来了,歪嘴才从老屋那边猫着腰过来,把手伸进了树洞。
  我从柴门里走出去,说:“那是我的钱。”
  歪嘴都吓得结巴了:“凭什么,说是你的?”
  “那是我藏在那儿的。”
  “这树,又不是你的。”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你为什么不把钱放在屋里?”
  “钱是好东西,我不能让它跟着我住在牛圈里。”
  他那歪嘴里溜出了一丝儿气。
  我知道他那嘴打不成口哨,就当着他的面打了一声口哨。我说:“你辛苦了一趟,那钱归你了。但你要记住,你也是一个贼!”
  他还真把钱拿走了。这个货!
  我靠在老槐树身上,心疼极了。我伸手在树洞里摸一摸,竟然有一角钱。歪嘴还真是个新手,他只拿走了一角钱。
  我要在歪嘴面前露一手,把那一角钱拿回来。我趁着老屋没人,又一次溜进了那间屋。箱子是锁着的,但我断定钱没在那里面。我趴在地上,看见床下有一只小木凳,上面放了一本书。我把书拿出来,差点叫出了声。书里夹了一叠钱,一共是六元七角。我那一角钱也在里面,我一眼就认出它来。我就像是来救它的,结果把那些钱全都救走了。我把书放回原位,溜进了我曾经住过的那间屋。屋角有一个破罐子,让烂蓑衣烂棉絮捂着。歪嘴做梦都不会想到,我的钱都放在他的眼皮底下,放在一个破罐子里。那是一间偏房,门并没有开在院内,每一次我都是后半夜去的,但照样是非常冒险的。我在那破罐子里存了多少钱,我的心里有一本账。要是以钱多钱少来划成分,我说不定已经成了富农,歪嘴依旧是一个贫农。
  这一次,我临时改变了主意。我没有惊动我那宝贝罐子。我把歪嘴的钱带回牛圈,藏进一只烂布鞋,然后把它穿在紧靠屋角的那只床脚上。
  我又有好戏看了。
  歪嘴大概和我一样,也在夜里让钱陪着睡觉。当天夜里,他就发现钱没了。我躲在柴门后面,看见他的影子从老屋闪出来,把老槐树纠缠了好一阵。然后,他来到我的屋外,小声叫我的大名。
  我上床睡下了,然后,我装作刚醒过来的样儿爬起来。我打开柴门,说:“我正在做梦,还以为你在叫哪个干部呢!”
  “你把我的钱还我。”
  “你把话说反了。”我说,“你把我的两角钱还我。”
  “你说两角也行。”他的声音更小了,“你还我六元五角,就行了。”   “你在做梦,还是我在做梦?”
  他好像要哭了:“不是你,是谁?”
  我问:“你把钱放在哪儿?”
  “书里。”
  “我不看书。”我说,“我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
  他转过身,低着头走了。
  “你在屋里好好找找,别放错了地方。”
  我说完这句话,立即就后悔了。他要是到每间屋里去找,我的那些钱就没救了。
  天一亮,姐姐就来找我了。她说:“这天底下,就数你有良心。你帮我把钱找回来!”
  我差不多一整夜没睡着,一双红眼睛都不敢看她。我说:“姐姐,三天之内,你等我的好消息!”
  一天还没过完,太阳还没落山,我就把钱还给了姐姐。我一共给了她六元八角,这就把吃面条的账也结清了。我没有说钱是在哪儿找到的,我知道说什么她都不会相信。她把钱捏在手上,都没有看一眼,好像那是一团牛粪。她也没有正眼看我,说:“你要是需要这钱,就拿去做一身新衣裳吧。你总不能一直穿着别人的衣裳去相亲!”
  我把眼睛闭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夜里,我怎么也睡不着。我睁着眼睛,做了一个梦。我爬到了一棵树上,才发现自己没穿裤子。树下挤满了明晃晃的火把,地上冒出了亮闪闪的灯。树光秃秃的,枝梢都不知到哪儿去了。我好像已经生出了翅膀,可以飞到天上去了。我扑向空中,却直端端掉了下来。
  我惊叫了好一阵,泪水滚了出来。
  没过多久,人民公社摘牌了,土地承包下户了。我分到了责任田,白天也单干了。我在白天拼命干活,在夜里不出门了。我都二十好几了,才有了自己的一盏灯。夜晚照样难熬,我就让灯一直守着我。我却忍不住要去看我那宝贝罐子。那是一个小被窝,我真想钻进去睡一觉。
  我不能一直住在牛圈里,但我也不能急着露富。大家都看到了,我在责任田里是卖力气的。
  我差不多刚挣下一张门板,就不愿再等下去了。
  这一次,我要去偷我自己了。
  后半夜,我溜进老屋那间偏房,在罐子面前跪下来。我脱下衣裳把钱包起来,身后响起一声轻轻的咳嗽。
  “够了。”
  我一屁股坐在烂棉絮上,看见门口堵着一个黑影。
  “修几间瓦房,够了。”
  我这才听出来,这是舅舅的声音。
  “我替你数过几遍了。”
  我看不清舅舅的表情,但我从他的口气里听出来,他是向着我的。我每次来这儿连蚊虫都怕惊动了,没想到他早就把我盯上了。
  “收手吧。人一辈子,还得靠两只手吃饭。”
  舅舅丢下这句话,从门口消失了。
  我光着上半身,抱着衣裳回到牛圈,把钱抖落一地。我点上灯,再把钱一张一张捡起来。我数了三遍,和我心里的那本账一分不差。原来,舅舅一直为我守着这钱。我这才知道,我有多么好的一个舅舅。
  我修了三间瓦房。我本想离老屋远一点,但宅基地不是可以随便挑的。我搬进新房不久,牛圈在夜里塌掉了。
  我有了新房,还有了新衣裳,就有人上门来做媒了。我的新衣裳穿过好几次,结果还是白穿了。女方不是嫌我名声不好,就是嫌我年龄偏大。
  结果,我还和住在牛圈里一样。我说不定真要打光棍了。
  我的女人,却突然送上门来。
  3
  女人名叫水莲。
  春节刚过,水莲带着儿子麦穗来老屋走亲戚,过了十来天都没有回去。
  老屋又分家了,舅舅和舅母一家,歪嘴和姐姐一家。
  我从前没有见过水莲,后来我知道了,她是歪嘴的隔房堂嫂。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她站在一棵桂花树跟前,抬头望着天空。桂花树在老槐树旁边,那会儿没有开花。
  麦穗已经满六岁了。他每天都会跑到我的新房里来,不停地问这问那,话多得像黄豆雀儿。我看出来了,他不过是要看我闭着眼睛说话的样儿。我问他话,他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
  我白天有做不完的活路。我是个勤快人,我靠两只手吃饭了。我还做不到在夜里不出门,但我不会叫上什么东西回家。我不过是喜欢那样走一走,听一听。我要是每天夜里都待在屋里,恐怕会憋出什么病来。
  我在夜里正要出门,却被姐姐堵住了。
  我住进新房以后,姐姐来看过一次,一句话也没说。这一次,她劈头就说:“屋里没个女人,这哪像个家!”
  我说:“我正要去偷一个回来。”
  “我家里有个现成的,你敢不敢偷?”
  姐姐说了几句,我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水莲的丈夫为野女人惹了事,连夜逃跑了,六年杳无音信。水莲有病,不能做农活,承包的责任田差不多撂荒了,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姐姐说:“她对我说,她的男人就是还活着,恐怕也不会要她了。”
  我问:“她比我大吧?”
  水莲已经三十岁了,比我大三岁。姐姐说:“女大三,抱金砖。”
  我又问:“人家愿意?”
  “我还在做工作,我妈也在帮你做工作呢!”
  我出一口长气:“还真是偷……”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再说,你怕多偷这一次?”
  我的脸色大概不大好看。我说:“我有点亏……”
  姐姐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说:“挑肥拣瘦,你就等着打光棍吧!”
  我傻头傻脑跟着她走。她停下来,口气也缓下来:“你要是想通了,明天中午就做一顿饭,替我待个客。”
  那天夜里,我并没有多想什么,再怎么想我也是这个命。我把家里收拾干净,差不多到了半夜,就没有出门。
  天还没亮,我就爬起来准备午饭。我的菜做得还不错,这也是舅母调教出来的。
  我换上一身新衣裳,向老屋走过去。我在老槐树那儿碰见了歪嘴,听见他说:“你走夜路的时候,踩到什么了?”   我打了一声口哨,然后大声叫起来:“姐姐,开饭了!有腊肉,有香肠,有糯米,还有韭菜炒鸡蛋!”
  我回到家里等了一阵,姐姐领着水莲和麦穗过来了。
  水莲个子不高,但脸盘不错,身条也不错。她比姐姐还好看一些,只不过有点病恹恹的。她吃得很少,可能是没有胃口,也可能是有点害羞。
  姐姐还没有生养,她有点喜欢麦穗。她逗麦穗说话,麦穗却一句话也不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管得住自己的嘴,但管不住自己的眼睛。我的眼光在水莲身上溜来溜去,可能让麦穗看出什么来了。他突然用筷子指着我,说:“你说话的样儿难看死了!”
  我赶紧讨好他说:“过年的鞭炮还有,我去拿……”
  他捂住耳朵,叫起来:“你家的鞭炮难听死了!”
  水莲并没有管一管她的儿子,还笑眯眯的。
  麦穗拽着水莲,回老屋去了。
  姐姐看着我,问:“行?”
  我闭上眼睛,点了一下头。
  天擦黑,姐姐又过来了,那样儿就像是来销赃的。她小声说:“等麦穗睡着了,我就把她送过来。”
  春天的夜晚还有点冷,我在屋角生了一堆柴火。我还给灯添满了煤油。姐姐领着水莲过来的时候,都后半夜了。我不能让自己的喜事也像做贼似的,就把那一挂鞭炮拿出来放了。
  那个夜晚不算是我和水莲的新婚之夜,因为我们在火堆边上一直坐到了天亮。她把灯吹了,但火光照着我们。她担心麦穗醒过来后找她,一直留意着老屋那边的动静。
  她说:“我看出来了,你喜欢麦穗。”
  我说:“他是你的儿子,我当然喜欢。”
  她说:“你对麦穗好,就等于对我好一百倍。”
  我不停地往火堆里添木柴,自己身上的火也越燃越旺。我生怕说错了什么,却听见自己说:“我愿意做你和麦穗的一条狗!”
  她轻轻叫了一声:“麻狗。”
  我对她说了我的大名。她却又叫了一回我的小名,然后扑哧一声笑了。我也笑了,要不是赶紧闭上眼睛,就让她看见泪花花了。
  我这才知道,我的小名并不难听。
  我们一直说到了天亮。我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这么说过话。我就像在梦里一样,都不知道我们说了些什么。
  麦穗一大早就过来了。他一脚一脚踹着鞭炮屑,就像要让地皮炸起来。
  我对他说:“我去给你买鞭炮……”
  “炸死你炸死你!”他的喊叫就像放鞭炮一样,“我拿它炸死你!”
  水莲搂抱着麦穗,差不多一个上午都没有松手。她小声地说着话,我只听见了一句,他们来我这儿是走亲戚的。
  还好,他们在我的新房里住了下来。
  白天,麦穗和水莲寸步不离。夜里,麦穗把水莲拽进他们自己的屋,然后闩上门。
  我在心里记着数,过了七个夜晚,我才真正做了男人。
  家里有了一个女人,那七个夜晚一个比一个难熬。我虚掩着门,留意着另一间屋的动静。那屋里好像并没有住人。
  我的瞌睡来了,水莲却悄悄进来了。我并不认为自己是醒着的,所以没有点灯。水莲钻进了我的被窝,好像是趁黑来摘瓜的。她摸摸捏捏,轻一下重一下,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瓜。她还没有拿定主意,却把冬瓜南瓜西瓜丝瓜黄瓜都惊动了。我变成了一大堆瓜,朝她滚了过去砸了过去……
  她下床走了,我才确定不是在做梦。天老爷,我也有女人了!
  麦穗在白天里还偶尔和我说一两句话,但是天一黑,他就像防贼一样防着我。水莲站在儿子一边,或者,她装作站在儿子一边。我在夜里都留着门,不过都白留了。我不知道,是她的儿子不要她过来,还是她自己不愿意过来。
  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但是,他们却像客人一样。
  油菜开花了。麦穗用湿泥做了一个小蜂巢,去油菜地捉蜜蜂了。水莲在院坝里搭一条板凳,坐着晒太阳。我在家里磨蹭着,不急着去下地。
  “天气暖和了。”我说,“夜里,我们到外面去。”
  水莲眯起眼睛,好像被太阳晃着了。
  我接着说:“你不知道,有人在野地里‘打平伙’……”
  “什么?”
  我挤到板凳上去,紧挨着她坐下来。我才说了一个头,她就朝我的脸上吹一口气,又轻轻揪一下我的眼皮。
  “你一说话就闭上眼睛,我喜欢这个样儿。”
  我闭上了眼睛,却什么也没说。
  “这毛病,是摸黑留下来的?”
  我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睁开眼睛,却不敢看她。我抬头看了一眼太阳。
  “那,都过去了……”
  太阳晃花了我的眼睛。我不清楚她都知道些什么,但我听得出来,她不嫌我。
  她又朝我的脸上轻轻吹一口气,把话头岔开了:“我怕黑,夜里不敢出门。”
  我立即来劲了:“有我呢!”
  “我怕你呢。”她做样儿往一边挪了挪,“你那哪是打平伙。你就像八辈子没吃过饭……”
  太阳照在身上,热烘烘的。
  “我有病。”她扭头四下看看,“那个,第一次那样,可不行呀……”
  “我保证,夜里出去,一朵花一苗草都不伤。”
  她往我身上靠了靠,说:“那,也得等月亮。”
  “我等。”我说,“我等得住。”
  “打平伙,那得带上吃的。”
  “带什么?你说。”
  “我带盐水煮花生。你带什么呢?”
  “我和你一样。”我说,“我也带盐水煮花生。”
  麦穗把几只蜜蜂关进泥巴蜂巢,带回家来。水莲不停地揉着胸口,说蜜蜂会憋死的,叫他快把蜜蜂放了。我赶紧下地去了。
  我又在心里记着数,过了五天,水莲在夜里跟我出了门。   那天夜里,麦穗睡下了,我在院坝里看天。月亮逗了逗我,躲进了云里。门轻响一声,水莲从屋里出来了。
  我拱到她身边,说:“姐姐,跟我走……”
  一粒花生米喂进了我的嘴里。
  我把她扛在肩上,二话不说就往外走。
  “你放我下来。”她悄声说,“我跟你走。”
  我把她放下地,捉住了她的手。那手凉丝丝的,我不给她捂热了就不会松开。
  她说:“你不说话,我怎么知道是你?”
  我还没有吃完那一粒花生米,口齿不清地说:“我不是我……”
  “那,你是谁?”
  “我都不知道我是谁了。”
  “那,我是谁?”
  “我的命。”我说,“你是我的命!”
  她想挣脱我的手,我却不让。她说:“我想喂你花生……”
  我这才闻到了盐水煮花生的香味儿。我说:“你让我闻闻香,我就饱了。”
  “你的花生呢?”
  “我只顾看月亮了。”
  “那,平伙,怎么打?”
  我说:“我出我,你出你……”
  她踮了踮脚,朝我胡乱吹一口气。
  我们到了老松树下面,月亮从云里钻了出来。老松树的林权已经划归给了我,三角地也成了我的责任田。地里种的是油菜,花都快开过了。水莲坐在树根上,我坐在她脚边的草丛里。她逗我说话,然后把花生米喂进我的嘴里。从前,别人趁我闭上眼睛说话,往我的嘴里喂过稻草喂过蚯蚓,喂过泥土喂过石子,却从来没有喂过可以吃的东西。我也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花生。我再也忍不住了,从草丛里跳起来,把她抱进了油菜地。
  春天的夜晚是暖和的,她却有点怕冷,只为我脱了一点点。她除了喘气,连蜜蜂那样的哼哼也没有。我只要稍稍使劲,她就朝我的脸上吹一口气。
  结果,我们还是把油菜花伤了一些。
  她在我耳边说:“这要是让人听去了……”
  “不怕。”我说,“我们这不是偷。”
  她不吭声了。
  “我有了你,不会再偷了……”
  盐水煮花生已经吃完了,她让我吃了吃她的嘴。她说:“你这回偷的,是你自己的。”
  那好,我要再偷一回,她却不依了。
  我们回到家,看见麦穗站在月光里。
  “我们看哨去了。”水莲对麦穗说,“夜里,有人偷我们家的胡豆。”
  麦穗指着我说:“他再偷回来就是了!”
  这一回,水莲生气了。她对儿子吼叫起来:“他从来都不偷!”
  我大半夜都没睡着。我出了屋,听见了另一间屋里的说话声。那是水莲在说话,一句也听不清,我却知道都是好话。
  麦穗上小学了,我和水莲就有机会在白天里上床了。我也看出来了,不管是在地里还是床上,水莲都不大喜欢那个,她不过是在将就我。但是,她喜欢听我说话。我这才知道,我的肚子里原来藏了那么多话。我的爹妈是怎么撂下我的,我的舅母是怎么打我的,我从前在夜里是怎么叫上东西回家的,我都对她说了。我说我是因为没偷回一只鸡被赶进牛圈里的。她喜欢听我在夜里偷来的那些男人女人的故事,我就一遍一遍地说,添油加醋地说。她常常开心地笑出声来。
  我被人扒了裤子的故事,却把她惹哭了。
  我赶紧哄她说:“这是我瞎编的。”
  她抹掉泪水,说:“我早听出来了,你的好多话都是瞎编的。”
  我说:“我再也不敢了。”
  她说:“你不是一个贼,你没有偷过东西!”
  事实上,她还没有和我见面,就从歪嘴那儿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她说:“人家也没有恶意,你不要记在心上。”
  我听出来她站在歪嘴一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我问:“当初,你为什么不嫌我是个贼?”
  她说:“那会儿,我正想有个人把我偷走。”
  “我那歪嘴姐夫欺负你了?”
  “这会儿,你正欺负我呢!”
  我听她这样说,就不再问了。我并没有多少时间翻闲话。这个家来得不容易,现在可不是我一张嘴巴吃饭。她有病,我不让她做一丁半点农活。我也不让她上灶,因为麦穗喜欢吃我做的饭。我在地里和家里两头忙着。从前我在夜里奔跑,现在我在白天奔跑。我在路上跑来跑去,就像救火似的。
  “麻狗,那女人白天黑夜都是你的,你急什么?”
  我哪有时间搭理这样的混账话。
  水莲的那一个家在十几里外,那儿有房子有责任田。那房子我顶多看上一眼,那责任田我却得管起来。我一个人把两个家的农活全包了。
  我去那边下地得带上干粮,鸡还没叫就得动身。
  一次,我没拿准时间,到了那边地里还是半夜。我没能耐摸黑锄草,又怕让人当成了贼,睡在地上都不敢大声出气。白天太阳很大,我的嘴里都快冒烟了,我才向一口水井走过去。一男一女站在井边说闲话,女人故意大声说:“水莲她有什么病?她那就是个懒。女人一懒,什么臭男人都会要……”
  我立即转身往回走。我得留一点口水养舌头,要不,我会朝那臭女人脸上啐一口。
  我锄完草,太阳已经落山。我扛着锄头一路飞跑,只想尽快见到水莲。她肯定又到老松树那儿等我了。我还在半路上天就黑了。她不敢在天黑以后待在野地里,可能已经回家了。
  “麻狗……”
  我听见了水莲怯生生的喊声。
  我撂下锄头,朝她的影子扑了过去。
  她在我的怀里颤抖着,好一阵都没有止住。她不停地用哭腔说:“我害怕,我害怕……”
  “我回来了,回来了……”
  三角地上的苞谷比人还高,我把她搂了进去。她软得像一根面条,只好由着我。她又像是要奖赏我,叫出了声。
  我们在地上坐起来,我才闻到了盐水煮花生的香味儿。   她抱怨说:“人家给你带吃的来,你倒好,只顾得上吃人了……”
  “你比盐水煮花生,香多了……”
  一粒花生米,把我的嘴堵上了。
  我们从苞谷林里出来的时候,我紧紧攥着她的手。她的手总是那样,有点凉。她的声音也有点凉。她说:“你要是能够把我的病偷走,就好了。”
  我松开手,在地上摸到了锄头。我说:“你那不叫病。真有什么病敢来缠你,我一锄头挖了它!”
  她说:“我恐怕要连人带病被挖走了。”
  我握着锄把,就像握着一杆枪。我问:“谁?谁敢?”
  “阎王爷。”
  “阎王爷在天上。”我望了望黑黢黢的天空,“天那么高,他下不来!”
  4
  水莲身体有病,但我回到家里,总能看到她的笑脸。舅母大概觉得我有一点出息了,也给我笑脸看了。
  我不记得舅舅什么时候对我笑过。他可能要对我笑了,却是说死就死了。
  乡下也通电了。舅舅在公家的电线上接自家的电线,被电死了。我知道,这叫偷电。他一辈子大概就做了这一件胆大的事,大概就偷了这一回,却把命搭上了。
  地上多了一座坟。夜里的那一声咳嗽,还有堵在门口的那一个黑影,已经被埋上了。我在夜里醒过来,一想起舅舅就会想起这个,还有当时他对我说的那一句话。
  “人一辈子,还得靠两只手吃饭。”
  他却又像是让这一句话给害了。
  我这样想下来,就糊涂了。我当然知道,人都不是一个样儿的。我好像有两个舅舅。
  但是,我只有一个水莲。
  我也知道,水莲并不总是笑着。她一个人看天时的样儿,让我的胸口一阵阵发紧。她的病就在胸口那儿。她对我说,她这辈子恐怕靠不上自己的两只手了。
  我说:“我的手就是你的手。”
  我的手上长满了老茧,却攥不住钱。粮食,蔬菜,水果,还有猪,赚不了几个钱。歪嘴已经靠贩卖果树苗发了财,才两三年时间,他就把家搬到乡场上去了。不过,我的好日子也已经开始。我有了水莲,渐渐地,村里都有给我笑脸看了。
  水莲舍不得花钱弄药,却喜欢我给她买好看的衣裳。她喜欢穿穿戴戴去赶场,一去就是大半天。我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不时抬头望着路口。她回来了,远远地,我看不清她的好脸盘,但我看得清她的好身条。太阳就要落山了,她走得那样慢,我担心她还没到家天就黑了,赶紧飞跑过去接住她。
  我想太阳在天上多待一会儿,好让更多的人看到我和水莲一路回家。
  她一次比一次回来得早,却一次比一次走得慢了。
  一天夜里,水莲等麦穗做完作业睡下了,到我的门口来了。
  “麻狗,跟我走。”
  青蛙在星光里叫着,天上地下都密密麻麻的。
  我们没走多远,在自家的地边上坐下来。脚边有一个嫩南瓜,我们都怕伤到了它。她说话的声音很小,一些话都让青蛙抢去了。露水越来越重,她的话湿漉漉的。
  “你是个好人。”她说,“我走以后,麦穗会孝顺你的。”
  我好像一直在做梦,突然被她的话吓醒了。近处的青蛙也突然不叫了,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咚咚咚的。
  “你要到哪儿去?”
  她望着星星,说:“我可能要到天上去了……”
  我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就使劲摇了摇头。星星让我摇落了一颗,从头顶溜了过去。
  她说:“我自己知道,我的病在往高处走了……”
  我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揉着她的胸口。我说:“你这不是个病,你这其实是个当娘娘的命。你这辈子就等着享福吧。现在我没有本事让你享福,等麦穗长大了,他会让你享福。娘娘,我的娘娘,我听你使唤一辈子……”
  “麻狗……”
  我就不说了,那只手也停了。
  她缓一口气,说:“麦穗他爹,比你差远了……”
  我从没有向她提起过那个人。我说:“我不好。”
  “他只顾他自己……”
  我接着揉她的胸口,不说话。
  她说:“你对我们的好,我已经记下了。麦穗长大了,他也会明白的……”
  “你一定要好起来。”我用哭腔说,“我命苦,刚有了一点脸面……”
  “我原指望,给你生一个孩子……”
  我哭起来:“等你好了,再说这个话。”
  “恐怕没指望了……”
  她不往下说了。我以为她一直在看星星,她却把眼睛闭上了。我叫她,摇晃着她,她都不吭一声。她的身子热乎乎的,却软溜溜的。我把她抱起来的时候,踩坏了那个嫩南瓜,差点跌了一跤。
  我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我腾不出手来抹泪水,只管高一脚低一步胡乱走着。我还不停地胡乱说着。我要她给我生一个儿子,又说麦穗就是我的儿子。
  我就那样把她抱回了家。
  麦穗还没有睡,“哇”一声哭起来。我刚把水莲放到床上,他就扑过来,对我又踢又骂。
  水莲醒了过来,突然喊了一声:“麦穗!”
  那一声喊,把我吓住了,也把麦穗吓住了。
  水莲的声音立即小下来:“麦穗,你来打我……”
  麦穗不哭了,说:“我去请医生!”
  我还真不如一个孩子。我要去请医生,水莲却叫我等天亮再说。
  我差不多一夜没睡,隔一会儿就出屋去听一听。我听见水莲在说话,有一声没一声,却一直说到半夜。
  我在村里只讨好两个人,一个是赤脚医生,一个是教麦穗读书的民办教师。他们两家叫我去做农活,我二话不说,比去自家地里跑得还要快。
  赤脚医生看了水莲的病,把我叫到一边说:“这女人的病,还得上大医院去看。”
  我要背着水莲去乡医院,她却要自己走着去。她走得很慢,走一小段就停下来。这几年我差不多是一路跑过来的,我的心都快蹦出来了。   乡医院的医生对我说:“你女人这病,县医院省医院都会是我这个看法。”
  太阳落山了,水莲才同意我背着她回家。她让几包中草药偎在她的胸口。她的那颗心在我的背上跳着,又像轻轻揪着轻轻掐着。快到家了,她让我把她放下来。她不想让麦穗看见她是让我背回来的。
  她对麦穗说:“你安心读你的书。我吃几副药,就好了……”
  水莲的病还真有了一点起色。我下地的时候,她会选个好天气从家里出来,陪着我。她这不仅仅是要让我少一份担心。我知道,她还要让人家看一看,我们也是两口儿一块儿下地,我们也是成双成对的。但是,她就是想搭一把手拔一苗草,我也不准。她到了地里,我会让她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会尽量让她坐得舒服,比如弄来一堆秸秆,或是一堆藤子一堆草。我把背篼扣在地上,但她坐上去双脚够不着地,我就在地里刨一堆土,然后把我的衣裳脱下来铺上去。她不愿意坐,叫我把衣裳穿上。我说我嫌热,她就坐下来,看着我光着上半身干活。她已经很少像从前那样看天了。我也害怕她那样看天。我知道阎王爷住在天上,我说他下不来那是自己哄自己。阎王爷要是想到地上,就像石头一样砸下来了。
  一天下午,水莲坐在地里的一堆苞谷秆上,一直看着近处的一座坟。我说了好几句话,才让她转过身来。
  她说:“我一个人睡在坟里,没人跟我说个话,那有多可怕……”
  我浑身的汗水一下子全没了。
  她说:“现在这样,你在旁边,说着话,多好……”
  我出气也不匀和了:“我会陪着你,一直说下去……”
  太阳落山了,我想早点回家,她却要我再干一会儿。我正埋头挖地,听见她叫了一声:“麻狗……”
  我抬起头,吓了一跳。
  天还没有黑定,她却脱光了下半身,斜仰在苞谷秆上。
  “麻狗,来……”
  我扑过去,麻利给她穿上裤子。
  “我想要……”
  我再傻,也知道她这是可怜我。我把她拉起来。凉风吹过来,从她的身上经过,然后扑到我的身上。我的身上凉飕飕的,衣裳却让汗水湿透了。
  我们一起回到家里。我先熬鸡汤,然后熬药。我相信鸡汤是最好的药。家里一时养不出那么多鸡,我已经上街买了几只回来。我是一口鸡汤也舍不得喝的。
  水莲吹着一碗滚烫的鸡汤,一口一口。我要帮她吹,她却不让。她双手把碗捧起来,对我说:“你给我喝了!”
  我双手接过来,喝了。鸡汤还有点烫,我却没有歇一口气。我是闭着眼睛喝的,咕噜咕噜,我好像在说着人世间最香的话。
  我的碗里又多了一块鸡肉。
  水莲说:“这是麦穗孝敬你的。”
  其实我已经看见了,鸡肉是她自己夹给我的。我咂着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我要水莲早点睡下,她却要等麦穗做完了作业才上床。我在半夜起来,还听见她在对麦穗说话。
  药不管用,鸡汤更不管用。水莲的饭量越来越小,身条却有点发胖了。我横下一条心,要送她去县医院看病。但是,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起那笔钱。我瞒着水莲,去向村里的人借钱。我在水莲面前有说不完的话,但我在外人面前差不多不说话,所以,我在村里谈不上有什么人缘。结果,没人愿意借钱给我。
  我也想过向姐姐借钱。水莲是姐姐介绍给我的,姐姐是我的福星。我却知道,姐姐没有生养,在家里没有地位,她那个家是歪嘴说了算。我偷过歪嘴的钱,现在我把自己送上门去,他正好把从前的气出了,然后说,没钱!
  我急得团团转,就又动那个心了。我最好偷一头牛卖了。
  水莲不知怎么看出了我的心思,脸色有点不好。她说:“你如果为了我,还往那条路上走,我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我那不过是借。”我低下头,“我向你保证,我会还上的……”
  “你怎么还?”
  我让她问住了。我只顾说大话,却也不知道怎么还。我抬头看她一眼,说:“往后,你会看到的。”
  她大概见我的样儿可怜,脸色好了一点。她说:“你真要去借,我也不拦你。你的姐姐和姐夫,他们或许可以帮我们一把。”
  我说:“你也知道,我和我那姐夫……”
  她说:“我想,他也不能见死不救。再说,我还和他有着那一层关系呢。”
  我望着她,那样儿大概更可怜了。
  “我不是她堂嫂吗?”她说,“虽说是隔房的,但总比外人近一点,是不是?”
  我自己要是得了病,我就是死上一百回,我也不会去向歪嘴借钱。我到乡场上去的时候,跑不起来了。
  歪嘴成了暴发户,在乡场上修了一栋楼房。他家底楼开了一个小卖部,他正和一个来买洗衣粉的年轻女人有说有笑。他斜我一眼,说:“我家来亲戚了,来贵客了!”
  女人也斜我一眼,走了。
  姐姐没有在家,我就像说不来话了。我都不记得了,我是怎么说出口的。我听见歪嘴说:“家家门前都有一块滑石板。这世上,也没有哪个人是铁打的!”
  我都不知道,他这到底是要借,还是不借。
  “那不是你的女人,你却把她弄坏了,我看你怎么办!”
  我转身要走,但一双脚好像钉住了。
  “你不是会偷吗?”
  我说:“我有了一个好女人,不偷了!”
  他不再说什么,上楼去了。我以为他拿钱去了,但过了一会儿,他空着手下楼来。他说:“钱一多,就不好管了。我都忘记把一笔钱放在哪儿了!”
  我已经看见小卖部的钱放在哪儿。我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儿。
  “我这个家你还没有来过,你不上楼去看看?”
  “不就是个楼房吗?还赶得上北京城了?”
  “你上楼去坐一坐,找一本书看一看。我家里的书,你知道放在哪儿。”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心里突然格登一声。   我是挺直了腰板上楼的,真像一个贵客一样。房间大概有三间,四间或者五间。三四道门都是关着的,卧房的门却是开着的。我站在门口看了看,床上没有我的姐姐。我直端端走了进去,双腿一软蹲在地上。我看见床下有一只红色塑料凳,上面放了一本书。我让一口气憋着了。我站起来,出了那一口长气。
  我是被逼到这儿来的,追我的人已经到了楼下。
  我又趴在地上,要在床下腾出一个藏身的地方。我刚把书抓到手上,一叠钞票就滑了出来。那声音就像突然钻出来一群蛇,我又从地上跳了起来。
  一台落地式电风扇扛着一个大脑袋,不点头也不摇头。
  一棵树的枝梢差不多堵满了窗口,天好像已经黑了。
  这一次,我跪在地上了。我拿起了那本书。我倒要看一看,一本书里到底有多少个生字。书是写电影的,封皮上的女演员有点面熟。我翻着书,一页一页,从头翻到尾,再从尾翻到头。书里还有一张钞票,我没有让它也滑到地上去。
  我等着身后响起脚步声。
  楼下传来说话声。一个男人来买了一个肥皂,走了。
  我不知道明亮的光线是从哪个方向来的。钞票撒在床下的地上,闪着萤火虫一样的亮光。我像狗一样爬了进去,钞票在身下发出树叶一样的声音。我好像又被人扒光了裤子,就一直向前爬,直到墙壁碰了我的头。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我掉转身子,满眼都是钞票。这一回,我不是来救它们的,而是来请它们去救命的。我要救下我的女人,我愿意光着身子在一个火坑里爬一回。
  接下来,我紧紧贴在地上,右手拈起钞票,然后交给左手。
  我把书里那张钞票也拈了。我撕下那个漂亮女演员,用她的脸把钱包起来。然后,我把红色塑料凳放回原处,把没脸没皮的书放了上去。
  我爬出来,站起来,抖了一阵身上的灰。
  我拿着纸包下楼来,对歪嘴说:“这书,我借回去看一看。我一定会还你!”
  歪嘴说:“你赶紧把偷来的女人给人家还回去!”
  我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大摇大摆走了。
  我知道歪嘴看不见我了,就跑起来。我在半路上停了一次,钻进高粱地把钱数了两遍。没错,四百九十元。书里和床下都不会拉下十元钱。歪嘴又忙中出错了,就像从前在树洞里偷钱一样。
  我把那女演员丢在了高粱地里。
  “我说的没错吧?”水莲对我说,“家家门前都有一块滑石板。”
  这话从她的嘴里出来,就好听多了。我怎么好对她说,那个货,他可是逼着我在大白天做贼了。我做出高兴的样儿,说:“我还他钱的时候,会加上利息。”
  家里又有了一只鸡,是舅母送过来的。我坐在灶前烧锅熬鸡汤,水莲陪着我。她不能大声说话,就紧挨我坐着。我不想再说钱,就说起了当年舅母不给我吃鸡肉的事。那故事不知讲过多少遍了,她打断我说:“你别记那个仇了。你只须要记住你姐姐那个恩就是了。”
  我说:“这一只鸡,算是把那一只鸡补上了。”
  “那会儿是一只鸡,这会儿却是鸡毛蒜皮。”
  我想了想她的话,说得真好。她这样教下去,我迟早会有点出息的。我学着她说:“有的事,你以为是一只鸡,结果却是鸡毛蒜皮。”
  她的身子向我歪了歪,好像黏在我身上了。灶前热得不行,她出了很多汗。我要她坐到一旁歇凉去,她却还有话要说。她说她已经跟舅母说好,如果我们定了去县城,就让麦穗在老屋住几天。
  我说:“我们明天就去县城,去大医院。”
  她说:“我们去了县城,住在宾馆里,你就别管我了……”
  “我怎么能不管你?”
  “宾馆里的床好得很呢。”她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你想把我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听明白了,说:“等你好了,我们再说这个话。”
  她说:“要是大医院也没救,我就把麦穗托付给你了……”
  麦穗在做作业,他没有到灶房里来。
  阎王爷知道,我们只剩下这最后一点单独在一起的时间了。
  我要水莲放宽心,说来说去,还是把自己说哭了。
  她就又反过来劝我,没劝几句,她就说不出话了。
  我赶紧把她抱到了床上。
  鸡炖好了,她却是一口鸡汤也喝不下去了。
  我坐在床上,抱着水莲不松手。麦穗一直哭着,用一把篾扇不停地给我们扇风。水莲的一丝头发被风吹得飘起来,滑进了她微微张开的嘴里。我俯下头,用嘴把那一丝头发衔出来。她的嘴一直那样张着,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她的眼睛却慢慢闭上了,再也没有睁开。
  5
  我的身世就是这样。
  水莲去世那年,她三十三岁,我三十岁。接下来,直到今天,她没有离开过我,我也没有离开过她。
  没错,我和水莲每天都在一起。
  现在报纸都登了,还上了什么网,很多人都知道我这个“怪人”了。整整二十七年,每天夜里,我都要到水莲的坟前去,没有断过一次。
  水莲葬在那棵老松树旁边。她入土的当天夜里,姐姐和舅母在家里守着麦穗,我在坟地里陪着水莲。月亮下面的坟头孤单单的,我却一丁半点害怕也没有。我以为自己一直在哭,好一阵才明白一直在说话。我望着月亮旁边的一片云,哀求阎王爷再下来一趟,把我也收走。
  但是,我也到天上去了,麦穗怎么办?
  我这才哭出了声。
  “姐姐,跟我走!”我一边哭一边说,“跟我回家……”
  第二天夜里,月亮没有了。舅母守着麦穗,我又摸黑去了那儿。我和水莲在一起,我不会有一丁半点害怕。我知道水莲的心里放不下麦穗,就只对她说麦穗。我说我就是变牛变马,也要供麦穗上完小学上中学,上完中学上大学,上完大学再到外国去留学。   最后,我说:“姐姐,跟我走!”
  第三天夜里,麦穗睡了,月亮又出来了。我小跑着去了那儿。那不是一座坟,那是在月光里躺着的女人。我搂抱着坟头,一声一声喊着“姐姐”。
  “我每天夜里都会来陪伴你。就是天上下油,下刀子,我也会来陪伴你!”
  我好像是睁着眼睛说这句话的。我一时拿不准,就把这句话又说了两遍,却依旧是嘴巴一张开,眼睛就闭上了。
  没错,这句要紧的话,我一共说了三遍。
  麦穗一个人在家,我不能在那儿久留。我说:“姐姐,跟我走!”
  我在夜里走的路,就是这样重新开始的。
  天黑以后,我换下破旧衣裳,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麦穗睡熟了,我就出门了。水莲一个人待在野地里,我得去那儿陪伴她。我动身晚了,胸口那儿就会一阵阵发紧。我对水莲说过她是我的命,我们现在是一颗心了。
  还有,我要是在夜里不到水莲跟前去,说不定会去走从前那一条路。
  方圆左近的人已经知道,我又在夜里出门了。渐渐地,我就难得在那条路上碰到人了。人家躲我,我却不躲人家。从前我在夜里只怕跑得不快,现在,我不紧不慢地走着,一步也不虚。不管天有多黑,我都不会点着火把,或是提着马灯打着手电筒。这是我一直要走下去的一条路,我得把每一步都记下来,就是闭上眼睛也要一步不差到那儿。我在树根上坐下来,然后开始说话,有一声没一声。水莲喜欢听我说话,也喜欢我说话的样儿,所以,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多,睁开眼睛的时候少。我那个样儿,大概和说梦话差不多。但是,我对她说的大都是当天实打实的事。
  我说,我不再跑着去下地了。
  我说,我用盐水煮了花生,一个人吃就不香了。
  我说,我已经把钱还给歪嘴了,还多还了十元。我没有说我借钱时受的那一场羞辱,也没有说我还钱时说的那几句话。
  我说得最多的,还是麦穗。我说,我在夜里出门格外小心,我不能让他以为我又偷上了。我说,我也不想让他知道,我在夜里来这儿了。
  麦穗的命比我还要苦,除了他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亲爹,什么亲人都没有了。他的眉眼间有水莲的影子,他想妈的那个样儿让我的心都要碎了。有人故意当着我的面说,麦穗这孩子会毁在我的手上。我自己其实也担心得不行,害怕他哪一天放学以后不回家来。他还是不愿意和我多说一句话,我只好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家里已经养了很多鸡,他隔三岔五就能吃到鸡肉。我连一根柴棍儿都不要他往家里带,我只要他把好成绩带回来。我一次一次对水莲说,麦穗今天的饭量又长了,做作业也很认真。
  那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大雪。我想给麦穗的屋里生一堆火,又怕烟呛着了他。我只有往他的床上加被盖。夜里,风嘶叫着,雪花扑到了门前。我开了门,还没有走进雪里,麦穗的门也开了。
  “你睡。”我赶紧说,“我看看雪。”
  他却不关门,站在门口。
  我退回来,关上门。我听见他的门也关上了。
  我跟自己打了一个赌,他要是再开了门,那就是他担心我的安全,并不是反对我到那儿去。
  我开了门,刚走进雪里,那门又开了。
  我回到屋里,上了床。我浑身暖和得就像刚烤火了一样。
  我晕晕糊糊,差点睡过去了。我的胸口一阵阵发紧,我好像是跌下床的。
  我憋了一顿饭工夫,才出了屋。
  路已经让雪封上了,但我走的每一步都是踏实的。雪花揪着我的眼皮,寒风夹着一股股热气。那热气一口一口吹到我的脸上,我的全身依旧暖暖和和的。
  “姐姐,我来迟了……”
  一团雪从老松树上滑下来,砸在我的头顶。
  “姐姐,跟我走!”
  那是我在那儿待得最短的一次。我回到家,来不及抖一抖满身的雪,就走到麦穗的门口。我听见屋里有说话声。雪簌簌簌的,心咚咚咚的。我还是听清了,麦穗在说梦话。
  他叫了一声:“妈妈……”
  我回到屋里,连人带雪砸在床上,喊了一声:“水莲!”
  我在夜里格外小心了,麦穗的门再也没有在我出门时打开过。
  水莲走后三年,麦穗读完了小学,到乡场上去读初中了。这三年里,我每天主要的活路不是下地,而是做饭。我大概给麦穗做了三千顿饭,他大概对我说了三百句话。不过还好,谢天谢地,没有出什么岔子,我每天夜里都能给水莲报一个平安。
  麦穗读初中以后就住校了。到了周末,他不是去了同学家就是留在学校,我给他送钱送米送咸菜去才能见上他一面。他偶尔回家来,我都高兴得像过年一样,至少得杀一只鸡。舅母告诉我,她的女婿和女儿都对麦穗很好。麦穗却从没有要过歪嘴给的一分钱,这可是给我挣足了面子。姐姐生孩子的时候,我给她送去了三只鸡。姐姐或许会把麦穗叫到家里去喝鸡汤。
  舅母和她的歪嘴女婿关系一直不好,她不肯离开老屋去住楼房。她也不给我笑脸看了,一次一次劝我在夜里不要去那儿。
  舅母说:“那女人就算是你的妈,你也算是尽了大孝了。天底下哪有你这样有情有义的人!反过来,天底下哪有你这样没出息的人!”
  舅母说:“现在,除了我,谁还肯给你介绍女人?”
  舅母说:“睡在你床上的,那才是你的女人!”
  舅母听说邻村一个女人守寡了,就到我家里来报喜。她见我没有什么反应,就骂起我来,连带着把水莲也骂上了。她说:“她的男人不知是死是活,她只能算你的半个女人!”
  照她这么说,半个女人还算不上呢。我和水莲一起过日子的时间只有三年,我们甚至都没有在一张床上睡过一个整夜。
  舅母突然压低了声音:“她一个人去过乡上的医院,你知道?”
  “她有病……”
  “她是担心怀上了你的孩子。”
  “这我知道。她有病,不能生。还有,政策……”
  我知道自己在撒谎,就结巴了。我的眼睛睁了闭,闭了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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