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沟:埋在地下的政绩

来源 :中国新闻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aiqinghua5223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请打开N2井盖,请打开N2井盖!”听到对讲机里传过来的话,张来勇移动鼠标,在电脑屏幕上轻轻点了一下。此时,旁边另外一台电脑屏幕显示的监控画面上,一处地面的井盖缓缓自动升起,移动到旁边,一名头戴安全帽的工人钻出地面。
  对讲机又响了,“请关闭井盖”。张来勇轻点鼠标,井盖又开始缓缓自动复位。
  张来勇是上海世博园综合管沟维护管理处的运行部经理,他的工作地点在世博园某地下监控室。如果你看过动画片《忍者神龟》,一定会对纽约那个神秘的地下世界记忆深刻。张来勇负责运行的,就是位于上海世博园区主干道地面6米之下的深处一条长6.4公里的隐秘隧道。隧道里装有远程遥控、视频和红外监控系统,即使井盖外面偶尔有一片树叶飘落进去,系统都会引发报警——这条隧道的设施之所以如此先进,是因为它乃是世博园区的地下命脉。
  对于这条自动化程度如此之高的隧道,上海浦东新区公用事业管理署副署长陆志平感慨,“管理起来可不是个轻松的活。”

共同沟大跃进


  雨果曾在《悲惨世界》里写道:“人类历史反映在下水道的沿革与变迁中。”这句看似夸张的话,在北京市的发展中就可以找到例证。60多年前,北京的地面之下只埋有自来水和污水两种管道,发展到今天,已经有上水、下水、中水、电话、电力、路灯、通讯、天然气、热力等几十种数百条管线。这些管线分别由几十个单位建设和管理,包括自来水公司、污水管理处、燃气公司、热电厂、电信公司、电力公司、军队与工矿企业等。
  这些机构各行其是,不互通管线档案,因此,大马路经常被“开膛破肚”,成了“拉链路”,建设中也屡次发生管线被挖断的事故。
  据统计,北京市的自来水管因为第三方的破坏平均每3天发生一起事故。全国的自来水管道每公里每小时漏水4立方米以上,而这个数字在瑞士是每公里每小时漏水0.7立方米。
  国家住建部城市建设司水务处处长曹燕进说:“发达国家的自来水漏水率大约在5%至6%之间,我国规定不能超过12%,(但实际上)却高达20%。2005年,我国由于供水管网漏失率而损失的自来水接近100亿立方米,已经高于南水北调中线的输水量。”
  2010年上海世博会的主题是“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因此在园区修建时,自然要采纳当时世界上各种最先进的理念。对地下管线问题的解决之道,就借鉴了日本城市普遍采用的办法——地下综合管廊,也被日本人称为“共同沟”。
  共同沟的做法是,在地下挖掘隧道,将原本各自单独埋设的各类市政管线集中放置在一条隧道里。隧道留出供检修人员行走的通道,在必要的位置上,还设有通往地面的出入口。管线入沟后,每根管线都会注明所属单位,万一哪根管线出了故障,只要打开接点处的井盖,便能立即查找到所属管线的所在位置,直接施工。共同沟里一般还设有照明、通风、防火喷淋、远程监控等辅助系统。
  共同沟可以避免道路多次开挖的麻烦,保证城市生命线的稳定运行,增强城市的防灾抗灾能力。由于修了共同沟,世博园的一个不为人所注意的特点便是:这里没有城市里常见的纵横交错的电线与贴着乱七八糟小广告的电线杆。
  其实,上海是全国最早修建共同沟的城市。早在1994年浦东新区刚成立时,就在其区内的一条主干路张杨路修建了共同沟。如今,上海已经有张杨路、世博园、嘉定区安亭新镇和松江大学城4条共同沟。陆志平介绍说,就技术水平而言,如果说张杨路共同沟是1.0版本,于2009年建成的世博园共同沟就是时下最先进的3.0版。
  同济大学地下空间研究中心副主任束昱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介绍,由于共同沟被看成是现代城市的一个标志,因而赢得了国内很多城市的热情拥抱。目前在全国,共同沟正进入到一个建设热潮。除了上海外,北京、广州、宁波、合肥等多地都建有共同沟。青岛斥資20亿,修建了50公里的共同沟,为全国最长。这一点也得到了陆志平的印证,“很多其他地方包括青海、甘肃的地方官员都曾经跑到我们这里学习共同沟的管理经验。”
  给共同沟的建设热潮再添上一把火的,是国家政策。2014年6月,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加强城市地下管线建设管理的指导意见》。《意见》指出,要在全国36个大中城市开展地下综合管廊试点工程,探索投融资、建设维护、定价收费、运营管理等模式,提高综合管廊建设管理水平。
  但陆志平想问那些准备或正在建设共同沟的城市:你们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地下“摆设”


  中国第一条共同沟——上海浦东张杨路共同沟可以说命运多舛。它的土建工程早在1994年就完成,但后期的配套建设,由于遭遇地铁6号线的开工,曾一度被迫停工改建,直到2001年才全部竣工。在此之后,由于上海土质偏软,受地铁运行影响,张杨路共同沟的远程监控系统如今也陷于瘫痪状态,正亟待改造。
  根据计划,政府打算在共同沟建成后,将这一路段的燃气、电力、通讯与上水四大类管道全部放进去,不允许张杨路再次开挖。然而,截至目前,张杨路共同沟只有部分路段的电力线路达到饱和,整个上水管道和燃气管道却并未启用。
2 月28 日,工人在光侨路电力(强电)管仓内巡查。深圳光明新区的光侨路、华夏路和观光路都建有“共同沟”,自来水

  据管理人员解释,1994年建设时,沟内铺设的上水管道直径300毫米,而现在的水管直径起码在1.5米以上,因此达不到供水要求。燃气管道的闲置也是由于计划跟不上变化。当初设计的方案是人工煤气,而人工煤气对输气管压力的技术要求与后来浦东使用的天然气不同,之前铺的管道就无法使用。
  在源深体育场附近的路段,《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进入到其地下的共同沟内,看到其中空空荡荡,一共只有两条铺设在其中的电缆。运维人员解释说,尽管上级有张杨路不允许再开挖的政策,但管线单位仍有对策:绕过这条路,在其周边道路铺设管线。   对此,陆志平显得无可奈何。他说,目前,任何管线进入浦东的这两条共同沟都是免费的。尽管如此,一些管线单位仍坚持认为,共同沟现在虽然免费,但早晚要收费,因此他们要故意避开张杨路。
  为避免张杨路共同沟的这种遭遇,如今,国内很多地方都选择在开发区、新区等新建城区修建共同沟,由一个强有力的新区管委会来统筹管线单位入沟。如广州的共同沟在大学城,青岛共同沟在高新区,宁波的共同沟选择修在了东部新城。
  上海世博园共同沟也走了这样的模式。世博共同沟的利用效率相对较高,集纳了较多管线,然而,如今也面临着新问题。在上海世博会结束以后,园区开始了二次开发。目前,园区里有13块工地正在施工。这些深基坑距离共同沟都不是很远,大多只有几米,最近的只有1.7米。这些工地的施工,会影响周边土质层,引起共同沟变形,继而导致自来水管变形,有破裂的危险。为此,世博共同沟里已经安装了很多沉降监测仪,一有变形就会报警。一旦发生这种问题,管理人员就要去和施工单位协调,用工程办法加固。“这件事把我们折磨得很痛苦,也把那些施工单位限制得很痛苦。”陆志平说。
  从张杨路与世博共同沟的实际运行情况来看,陆志平说,共同沟要想充分发挥作用,一定要把前期规划做足。共同沟造价昂贵,设计的运行寿命一般都在100年,这就要求在建设之前,对各方面的规划都考虑充分——不仅是共同沟本身,还有它所在区域的规划,乃至整个城市的规划,否则,花了那么多钱建起来的共同沟搞不好就成了摆设。

管理困局


  共同沟是非常烧钱的城市设施。资料显示,张杨路共同沟的建设成本为3亿元人民币;杭州1999年修了一段仅500米长的共同沟就花了3000万;2010年宁波斥资1.65亿修建了长达6.16公里的共同沟。而号称全国最先进的上海世博园共同沟,据媒体报道,总成本竟高达17亿。
  陆志平介绍说,与单独开挖埋线相比,共同沟的造价,超过了这些管线单独铺设成本加起来的总和。与修路相比,每公里共同沟的造价,也起码是铺在它上面的道路的翻倍。
  在建成以后,共同沟的维护运行成本也不菲。世博共同沟一年的运维成本是500万,张杨路由于设施较老,运行费用也需要400万。因此,陆志平说,共同沟的竣工不是终点,而是起点,在漫长的运维期间,管理机构会遇到更多的情况,而运行费用也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不过,安邦咨询高级研究员唐黎明说,如果单从显性投入来看,共同沟的成本的确较高,但综合的社会成本却十分合算。台湾信义6.5公里共同沟比单项建设多投资5亿元台币,使用后产生的效益却接近2337亿元台币:包括堵车、肇事等社会成本的降低、道路反复开挖及管线维修成本的减少等。
  实际上,国内城市中每年因施工產生的地下管线事故,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约50亿元,间接经济损失约400亿元。因此,修建共同沟,对整个城市来说具有长远的、宏观的隐性收益。
  陆志平也表示,共同沟是规模效应,只有一条或两条马路下面修共同沟是远远不够的,需要在某一区域大规模建设,形成网格状。但这又回到了这个老问题:建设运行共同沟的钱从哪里来?
  实际上,陆志平所在的公用事业管理署,是上海浦东环保局的下属机构,从2011年才开始接管区内的两条共同沟。共同沟的管理归口,曾几经变动,这也是共同沟发展中另一问题的折射。
  由于共同沟修建在道路下面,里面铺设的是市政管线,因此,与建设、道路、市政等好几个部门都有关系,但又不完全属于任一部门的管理范畴。张杨路共同沟建成后,浦东新区政府专门成立了一个共同沟管理所,挂靠在道路管理部门下面;后来,这个部门被划到区环保局,归排水署管理;到了2011年,又划拨给原本只负责水电煤气的公用事业署。在上海市这个层面,共同沟原先归上海城乡建设和交通委员会管理。但今年3月底,上海建交委宣布分家。共同沟归谁管,就变得模糊起来。归口不清,带来的就是资金能否顺畅下拨的隐患。
  与共同沟一起深深埋下的隐患不止这些。当陆志平接手共同沟这摊工作时,他惊讶地发现,尽管上海共同沟已经有20年的历史了,但有关共同沟的各种管理规定与标准却是一片空白。“管理要依照管理章程,养护要有养护的技术标准,养护费用的测算也要有依据,但所有这些,目前统统都没有。”对他们提出的这一系列空白,眼下上海市路政局正在组织上海电器科学研究所等单位编制相关规定。
  日本是世界上共同沟推广最好的国家。1963年,日本颁布了《共同管沟实施法》,解决了共同管沟建设中的资金分摊与回收、建设技术等关键问题。如今,日本全国共同管沟总长已超过300公里。根据规划,日本将在本世纪初,在80个城市干线道路下建设约1100公里的共同沟。
  相比之下,中国目前仅仅颁布了一部技术层面的国家标准——《城市综合管廊工程技术规范》,在投资运行机制方面的规定还是一片空白。共同沟的建设运行成本都由政府来买单。
  束昱介绍说,在日本,共同沟被认为是城市道路的重要组成部分,其规划、建设、运营由都市建设局统一负责,建设成本也主要由政府承担,管线单位只对原管线的直埋费用出资。共同沟建成后,政府分担一半以上的管理维护费用,其余部分由各入沟管线单位分摊。
  而在德国,为弥补政府在城市建设中投资不足的问题,大多数城市地下管线都由多家企业参股共同经营。投资企业对所建的地下管道及设施享有一定年限的管理权和收益权。若投资企业自身资金有困难,政府可引导社会资金、企业和个人闲资积极投入。不过,地下管道系统的产权必须归国有,这样既有利于统一规划、协调管理,又可避免地下资源的流失或重复建设。
  鉴于这是一场昂贵的地下管线革命,束昱形容说,城市地下管网建设是“埋在地下的政绩”,共同沟还被戏称为“市长工程”——目前在国内,只有在政府主要领导特别重视并力主修建时,共同沟项目才能顺利实施。
  自中国大陆第一条共同沟建设至今已有20年时间,可是从真正推广应用的角度来看,共同沟,离中国还很远。
其他文献
从3月22日开始,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对欧盟总部和几个欧洲国家进行了访问。习近平自2012年秋担任中共中央总书记,在访问过一些国家后,到2014年春天首次访欧,但如果把习近平的此次访问放在中国全球外交的格局中来考察,我们会发现,此次访问有很多值得关注的亮点。  首先,习近平的欧洲之行展现了中国参与领导全球事务的新态势。习近平主席在荷兰海牙的核安全峰会上阐述中国对全球核安全问题的立场和应对方针,就是在
尼泊尔中午,张书清在乘车前往杜巴尔广场参观的路上。他和同车的人突然看到路边的人表情惊慌恐惧,很多人从房间里往外跑,外面的人站立不稳、手扶树木,随即,他们乘坐的巴士车也剧烈地晃动起来。  “地震了,震感强烈!但我们当时并不知道这次地震有多大,震感过后,就继续前往杜巴尔广场。路上发现个别路段有很明显的裂缝,一些老房子已经震塌了。”地震发生时,张书清正随中国国家地理考察队在加德满都旅行,他第一时间将这个
上世纪60 年代中期,香港,邵逸夫与女星在片场。图/CFP  他是香港的标志人物之一。他是香港的一个时代符号。  从上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邵氏称霸香港影坛20年。那个时代香港人的青春岁月都与邵氏电影融为一体了。  到上世纪80年代,邵逸夫从电影界中慢慢抽身,入主香港TVB(香港无线电视),于是,这位主导了香港数百万居民及无数海外华人眼球的影视大亨,数十年间建造起一个影视帝国,积聚起百亿以上的财
李美生在梁山,却未曾遗传一点梁山好汉的运气,总是频频倒霉。  第一次与人纷争,是她开的饭馆里来了两个吃白食的痞子,有些常客眼神暗示,别跟这些人一般见识。但李美偏不信邪,拿了菜刀就冲出来。两个小痞子完全没将她的菜刀当回事,其中一个还主动迎上前去,李美就在这样的挑衅中,一刀砍下去,痞子惊得手足无措,想要逃跑,却发现拔不动腿,第二刀砍在右腿上了!她想做老百姓的梦,就这样在生活刚刚有了一点起色时,被她的梁
今年上半年GDP7%,一季度与二季度相同,都是7%。  中国以生产法计算GDP。从产业角度分成一产、二产、三产的增加值,二产可以分为工业和建筑业增加值,三产可以分为金融、交通、房地产和其他服务业等的增加值,分别计算增加值然后加总。分产业看,二季度第一产业增加值20255亿元,同比增长3.5%;第二产业增加值129648亿元,增长6.1%;第三产业增加值146965亿元,增长8.4%。二季度国内生产
同性恋、贝宝“黑帮”帮主、硅谷创投教父、天才、脸书的早期投资人——这就是彼得·泰尔的外部标签。  但是这位传奇人物免不了普通人的纠结和矛盾,泰尔从创立贝宝、投资脸书等互联网项目中获益颇丰,但他却是硅谷的批评者。他认为人们对互联网倾注了过多的关注和热情,而忽视了航天航空、生物技术、清洁能源、新药研发等关涉到人类利益的更为重要的领域。所以,尽管这些领域也许从投资上来说并不划算,但是他仍然任性地参与投资
钱钟书曾经说过:在非文学书籍里发现富有文学意味的漂亮话,大有收拾旧衣物发现口袋里剩余不少零钞的快乐。同理,看一部武侠功夫片,却被其中的爱情台词直戳胸口,或许算得上钱钟书所说的这种额外收获了。  《一代宗师》就是这样,看完真让人念念不忘、心中回响的,是宫二姑娘对叶问的告白——“叶先生,说句真心话,我心里有过你。喜欢人不犯法,可我也只能到喜欢为止了。”  “我心里有过你”。这句话好比一个解禁的咒语,任
小M刚进单位时,总是不明白为何从上司到同事都不待见他。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他有一个在机关里很扎眼的习惯——从来不抹桌子。别人的桌子都明光锃亮,他的桌子却像从工地上搬回来的。看着那风尘仆仆的桌面,我总会想起一个笑话。有辆车子很久不洗,小区物业在其尘垢上写上:“洗车吧!”第二天,车主回复:“哥不洗车,哥等暴雨。”比谁都任劳任怨的小M等来的,却是“邋遢”和“不负责任”的评价。  抹布是个多么重要的道具。小
大学时有位男师兄,酷爱打麻将,常逃课纠集众人打牌,每每有人嘲讽、批判他这种反校反学习的行为,他便振振有辞:你哪里知道,打牌如人生,人生如打牌,打好一桌牌,胜读十年书。  细细想去,倒也不是毫无道理。以这位师兄为例,他是那种哪怕摸了一手臭牌也立志要和“门清一条龙”的主。按这种人生理想去打牌,怎么打怎么输,偶而赢一次大的,兴奋月余,似乎证明了有理想的人生总会光芒万丈,但理想常有,万丈光芒却没出现。  
提名理由  2014年出版的新书《二十一世纪的儒学》 中,杜维明再提“儒学第三期”的概念。他并没有拘泥于儒家传统,而是基于儒家传统,努力探讨其普适性以及与现代世界对接的方式。  “张岱年、冯友兰、梁漱溟,他们都出来讲学,所以那时候都能和他们见面,还常去梁漱溟家里看望他。”杜维明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但大陆的这些重要学者,给他的感觉很不一样,“这个道路非常曲折”。  北大的未名湖已经结冰,学者杜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