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陈宝箴

来源 :书屋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liushuaimin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陈宝箴是著名史学大师陈寅恪的祖父,晚清的湖南巡抚,主政一省,思想开明。戊戌变法中,在保守落后的湖南厉行新政,其开风气之功被后人所铭记。但陈宝箴只能算作清王朝的能臣和循吏,作为开明臣子,在光绪帝的变法中尽一个地方官员的责任而已。与变法潮头中的康、梁的思想有本质上的不同,甚至在张之洞的授意下,抑制和打压康、梁的思想,以致在后期引起光绪皇帝的不满和责备。但陈宝箴的确是专制王朝中一个忠诚正直、有操守、有原则的臣子,其为人恭谨谦抑,可谓晚清的一代名臣。
  陈寅恪在言及戊戌变法的思想源流时,有语云:
  当时之言变法者,盖有不同之二源,未可混一论之也。咸丰之世,先祖亦应进士举,居京师,亲见圆明园干霄之火,痛哭南归。其后治军治民,益知中国旧法之不可不变。后交湘阴郭筠仙侍郎嵩焘,极相倾服,许为孤忠闳识。先君亦从郭公论文论学,而郭公者亦颂美西法,当时士大夫目为汉奸国贼,群欲得杀之而甘心者也。至南海康先生治今文公羊之学,附会孔子改制以言变法,其与历验世务欲借镜西国以变神州旧法者,本自不同。故先祖先君见义乌朱鼎甫先生一新《无邪堂答问》驳斥南海公羊春秋之说,深以为然。据是可知余家之主变法,其思想源流之所在矣。
  一句话,陈宝箴是体制内的改革派,也就是补天派。他们的变法动机来于王朝衰败后被列强欺辱的残酷现实。焚烧圆明园的干霄之火强烈地刺激了他的民族自尊心,要重振天朝大国之雄风,改变积贫积弱的现实,必须向西方学习,试行西方的良法。因此,开矿、修铁路、架电线、练兵用西式武器、办学、办报等一干举措都是为了使清王朝强大起来,他们对君主的忠诚,对制度的维护,对几千年纲常伦理的认同是不可动摇的,因此对于平等、民权等近代思想是抵拒的,而抵拒最力、视如仇雠的当属时任湖广总督的张之洞。陈宝箴是张之洞的属下,陈虽然温和一些,但二人的思想观念并无不同。
  陈宝箴之温和在于他主政湖南赞同变法维新,因此有时务学堂之設,同意聘请梁启超来学堂为总教习,支持湖南学政江标办《湘学报》宣传新思想,转变保守的士绅风气。但变法维新在张之洞和陈宝箴等官员的思想里是有尺度的。这是张之洞和陈宝箴们安身立命之本,也是多年来传统教育和由士而仕的人生之路所形成的价值观,是一点儿也动摇不得的。这个“红线”简单地说就是三纲五常。举凡一切动摇三纲五常的新思想和新观念他们都是不能容忍的。当张之洞在《时务报》上发现梁启超的文章中有“放巢流彘”一语,就连连大呼“人人惊骇,恐遭大祸”,发电陈宝箴、黄遵宪,指示立即对报纸进行整顿和补救。“放巢”者,出于“成汤伐桀,放于南巢”,即残暴的夏桀王被殷汤所灭,流放到南巢。“流彘”,来于“流王于彘”,指的是周厉王暴虐,不准人们说话,杀死议论朝政的人,国人暴动,把他流放到彘地。“放巢流彘”是用历史典故说明统治者如残暴失德,不仅会殃及国民,而且会祸及自身。但在张之洞的眼里,如同秃子讳言“光”和“亮”,说到暴君、昏君,无论文章语境如何,都被看作对当代君主的影射。而这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出于谨慎和对上司的遵从,陈宝箴自然也会对言论严加管束。张之洞、陈宝箴与康、梁的对立,不完全是因为思想和学术的争端,而是政治立场上的对立。在陈宝箴主政的湖南,有张之洞这样一个严厉的“思想警察”,《湘学报》的言论空间更加逼仄,生存更加艰难。张之洞不断地发电给陈宝箴、江标和继任学政徐仁铸,指斥报上所发的“不当言论”。他明确指示,不许《湘学报》发表康有为所谓“素王改制”的言论,他在1897年8月9日致湖南学政江标的电报中说:“《湘学报》卷首即有‘素王改制’云云,嗣后又复两见。此说乃近日公羊家所说,创始于四川廖平,而大盛于广东康有为。其说过奇,甚骇人听。”其后又指示说:“且《湘报》系阁下主持刊播,宗师立教,为学校准的,与私家著述不同。窃恐或为世人指摘,不无过虑。方今时局多艰,横议渐作,似尤以发明‘为下不倍’之义为亟……可否以后于《湘报》中勿陈此义。”之后,他再发电陈宝箴,强调他的话“于世道学术甚有关系”。语气之重,似乎不容辩驳。
  张之洞为什么反对康有为的学说呢?他的幕僚陈庆年于张之洞发电前一天即8月8日的日记中道出真情。其晚,张之洞招幕僚们于八旗会馆聚饮,宴散后于小亭观月,众人围坐,张之洞说:“康长素主张素王改制,自谓尊孔,适足诬圣。平等、平权,一万年做不到,一味呓语云云。反复详明,三更始散。”张之洞所仇恨的是康有为学说中的“平等”和“平权”思想,认为其将动摇君主专制制度。陈宝箴在回电中表示,他和江标会遵从张的指示,将对报上的有关言论“刊误奉报,无俟再商”。此时在南京的谭嗣同听到《湘学报》朋友向他通报的消息,对此极为愤慨,他在私信中云:“湘信言,南皮(张之洞)强令《湘学报》馆改正素王改制之说,自己认错,而学使不敢不从。南皮辞甚严厉,有揭参之意,何其苛虐湘人也。湘人颇为愤怒,甚矣!达官之压力,真可恶也。”但张之洞以他达官之地位,又被时人称许为学林中人,自愿承担起“思想警察”的责任,对言论的管制愈益严厉。如他认为上海《时务报》刊发有梁启超“不当言论”,即发电湖南,禁止湖南发行该期报纸。湖南学政江标去职后,继任学政徐仁铸赴任过鄂,张之洞对之大谈其对《湘学报》的不满,至1898年5月6日,他下令湖北禁订《湘学报》。5月11日,他致电陈宝箴,指斥《湘学报》(改名《湘报》)“其偏尤甚”,某篇文章“十分悖谬,见者人人骇怒”。又督责陈宝箴:“公主持全湘,励精图治,忠国安民,海内仰望。事关学术人心,不敢不以奉闻,尤祈……留心救政。”最后表示,要把他的大作《劝学篇》送过去,以“正人心,开风气”。陈宝箴对张之洞完全让步,他的对策也相当极端,索性下令“删去报首议论”。一张报纸如果没有议论,则是没有主张、没有思想,完全成为一种资料和信息汇编,等于阉割了报纸的生命。但张之洞是陈宝箴的上司,陈没有理由不服从。
  尽管如此,陈宝箴在湖南仍以开明著称。总体来说,他在张之洞与康、梁以及湖南本地开拓进取的青年才俊之间采取了折中的立场,尽量保护维新思潮,以促变湖南士绅的保守风气。如黄遵宪因保护《时务报》梁启超等人,已失去张的信任,甚至被视为政治异己,但陈宝箴对黄遵宪仍信任有加。然而陈宝箴与维新领袖康有为之间的思想分歧也是难以弥合的。1898年7月12日,他给光绪帝上疏,请求将康有为的《孔子改制考》一书版本自行销毁。考虑到光绪帝对康有为信任有加,他在奏疏中措辞极为委婉:   臣尝闻工部主事康有为之为人,博学多才,盛名几遍天下,誉之者有人,毁之者尤有人。誉之者无不俯首服膺,毁之者甚至痛心切齿,诚有非可以常理论者。臣以为士有负俗之累而成功名,亦有高世之行而弋虚誉。毁誉不足定人,古今一致。近来屡传康有为在京呈请代奏折稿,识略既多超卓,议论亦颇宏通,于古今治乱之源,中西政教之大,类能苦心探讨,阐发详尽,而意气激昂慷慨,为人所不肯为,言人所不敢言,似不可谓非一时奇士。
  这段话似在肯定康有为,但言语之间也在告诉光绪帝,康是个争议很大的人物。争议的核心在于康所著《孔子改制考》:
  其著为此书,据一端之异说,征引西汉以前诸子百家,旁搜曲证,济之以才辩,以自成其一家之言,其失尚不过穿凿附会。而会当中弱西强,黔首坐困,意有所激,流为偏宕之辞,遂不觉其伤理而害道。
  陈宝箴否定了康有为的著作,指出其为“穿凿附会”的“偏宕之辞”,当此“中弱西强,黔首坐困”的艰难时世,它的危害在于“伤理而害道”。康有为著作里的什么东西让陈宝箴们如此痛心疾首呢?
  其徒和之,持之愈坚,失之愈远,嚣然自命,号为康学,而民权平等之说炽矣。甚或逞其横议,几若不知君臣父子之大防。
  伟哉康有为!在如此万马齐喑、大厦将倾的时代,唱响民权平等之说,给黑暗沉重的千年帝国引入思想之光,爝火未熄,必将燎原!作为中国传统士大夫的陈宝箴,其内心的震动和发自本能的抵拒乃势所必然。他思想之底色乃是儒家经典和三纲五常,“君臣父子之大防”是绝不可以挑战的。或曰,陈不是开明的维新派吗?其主政湖南,不是有很多新政遭到顽固派的攻击吗?不错,这正是陈宝箴的悲剧所在。一方面忠君,决不逾越“君臣父子之大防”,闻民权平等之说则认为“伤理害道”,不可容忍;另一方面,正因为忠君,才苦心积虑为这个体制寻新路,开新法,以维护纲常之不坠。如陈寅恪所言,其祖父变法的思想源头来于郭嵩焘,郭因有出使西方的经历,其所见所闻影响了陈宝箴,才使其在同时期的官员中显得开明。但也仅仅是“开明”而已,他们是有不可逾越的底线的。其后,在张之洞的督厉下,陈宝箴渐趋保守,他关闭了“南学会”,对《湘学报》的管束愈加严格,对湖南风气影响重大的时务学堂自放假后未能再度开学。事实上,湖南的维新思潮在其主政后期已趋于沉寂。即使如此,顽固派也没有放过他。戊戌政变后,慈禧太后以“滥保匪人”的罪名将其“即行革职,永不叙用”。在同一道诏书中,在父亲任上协助变法的吏部主事陈三立也因“招引奸邪,著一并革职”。父子两人都被皇朝体制一脚踢了出去。
  当然也有为陈宝箴抱不平的,但没有用。据时人皮锡瑞记载,他在朋友家中见到初被革职的陈宝箴:“天君泰然,一无激词。”因此被赞为有古大臣之风。横逆之来,波澜不惊,泰然处之,确实是难能的修养。但内心的苦楚和委屈又有谁人可诉呢?光绪二十四年(1898)九月廿日,正是“枫叶荻花秋瑟瑟”之時,陈宝箴和儿子陈三立乘舟沿江而下回归江西原籍,满眼烟波处,寥落此心知。当其部下黄遵宪前往船上送别时,陈宝箴“于湘舟中洒泪满袖,云相见无时”。一个年近古稀、忠于社稷的老臣,身边是刚刚死去的妻子的棺椁,还有同样被革职断了前程的儿子,其内心之悲怆何可言哉!
  年余后,庚子事变,义和团起,洋兵入都,国事危殆,陈宝箴于闲居中愤郁难平,“忽以微疾卒”。
  早在光绪十五年(1889),复官再任的晚清名臣王文韶向朝廷举荐陈宝箴,言及其品行时说:“该员才大而性刚,往往爱惜羽毛,有不轻寄人篱下之概,所如稍不合,辄置荣辱于度外,而其秉性忠直,感恩图报之心,固未尝一日忘也。”
  这种浊世高蹈、超拔群侪的品格几乎是流淌在陈氏骨髓里的,化成一种高贵的基因传承后世。其子陈三立自随父归籍,知国事不可为,以诗文自娱,如清莲出尘,不染世渎。开初尚有“埋愁无地诉无天”的悲愤,转而如大江出峡,云天平阔,“凭栏一片风云气,来做神州袖手人”。但他并非超然世外,在民族大义和个人去就处仍然风骨凛然:不就袁世凯的参政议员,与投日卖国的多年好友郑孝胥割席断交。到了陈宝箴之孙陈寅恪,其祖父“才大而性刚”的人格评价可一字不易移诸其身,不仅他的学术成就和思想惠及后人,他提出并终身实践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乃是知识分子的立身之本,如其所言,的确是“与天壤同久,共三光而永光”的。
其他文献
1951年11月,中国教育部在全国工学院院长会议上拟订工学院院系调整方案的基础上,于1952年进行全国大学院系大调整。浙江大学理学院的数学系、物理系、化学系、生物系被并入复旦大学,医学院并入浙江医学院,法学院停办,农学院独立为浙江农学院,而文学院、师范学院则一部分被并入华东师范大学,一部分与之江大学组建成浙江师范学院,其余部分也被并入北京大学、厦门大学、南京大学等;浙江大学本身只保留工学院的电机、
王郢: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中国兴起了一股“国学热”,学术界对此争论也很大,你们二位对此有何看法?  刘绪贻:现在一般提到的国学,广义的是指以先秦经典及诸子学为根基,涵盖两汉的经学、魏晋的玄学、宋明的理学和同时期的汉赋、六朝的骈文、唐宋的诗词、元曲、明清的小说以及历代史学等一套完整的体系。狭义的国学,是指以儒学为主体的中华传统文化和学术。  以传统文化为根基的国学,有一个完整的体系,在中国的历史上起
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亡命海外。1899年他横渡太平洋,心潮澎湃,作《二十世纪太平洋歌》,讲到自己前往新大陆的目的,是“誓将适彼世界共和政体之祖国,问政求学观其光”,但只到达夏威夷。直到四年之后,梁启超才实现了到美国访问的计划。1903年,他受旧金山保皇会的邀请,于正月廿三日,从日本前往美洲,到美国考察。他遍游美国各大城市,深入当地华人社会,与美国政要交往,用心考察美国的方方面面,后将赴美考察所见
一  你是怎样对待别人,别人也就怎样对你。  你从来都不惹麻烦,你总是在排除麻烦,麻烦却总是来找你。  什么时候你才能稍稍安静下来呢?静得没有事做呢?静得自己想做事也没办法寻到事?静得自己无所事事也能那么若无其事,也能那么心安理得?  这可能是一个妄想,你总这么喜欢妄想,要不就是那么幻想。  怎么样才不这样呢?只须好好睡上一觉,一切也就正常了。  正常的你又会再忙,开门,关门,打喷嚏,找东西。  
“序言”作为一种文体,究竟起自何年,始于谁手,今已无可考证了。虽然章学诚在他的《文史通义》中说,后世文体“皆备于战国”,但今天存世的典籍,先秦以前的,我们却未见有“序言”这种文体出现。而赵翼虽有“孔子作《序卦》及《尚书序》”一语,但他这里所言之“序”,却并非我们所说的文体意义上的“序言”,而只不过是一种解说之语罢了。至于姚鼐《古文辞类纂·序》所说的“《诗》、《书》皆有序,而《仪礼》篇后有记”,其所
春风吹拂,花园里的花静静地开了。往年花开花落,我昂然进出家门,并不曾过分留意前门后院的花卉。但今年自3月中旬学校停课起,我开始禁足居家,每天早晚两次散步回来,习惯放慢脚步在房前屋后溜达。鲜花点缀在房子周围,一派勃勃生气。我忽然感谢身边有花卉们每天陪伴,每天展现美丽,让心情紧张的我在赏花中松弛了心情。虽然电视里美国新冠疫情铺天盖地,确诊感染人数天天飙升,死亡人数也日日催生悲哀,但有鲜花陪伴,心情慢慢
考察中国笔记文史地理,历代笔记北至漠河,南极琼岛,东越沧海,西讫伊犁。因为我原在大西北读书、工作、生活,所以比较关注西北史地和各色人物。“秦中自古帝王州”,陕西历史久远,文化底蕴深厚,杰出人物推陈出新,文史笔记车载斗量,现在依然是中国文化大省强省,这咱就不说了。且说宝鸡以西的甘肃、青海、新疆、西藏四省区,辽阔的边地风光和多彩的异域风情,相对复杂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吸引内地各色人等前往寻幽探秘,激
中国内地现有一千三百多个县。作为一个县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首善之区),县城是城乡之间最主要的中介,可谓“城市之尾、农村之头”。有网友说:“北上广是中国的幻象,县城才是中国的底色。”  邓丽君有歌:“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小城故事真不错。”如写一篇《生活在小县城的N个理由》,可列出诸多说辞,如生态环境较好,工作和生活节奏不像大城市里那么快,房价相对不是很高,通勤方
对于祖父王时泽早年的事迹,多年前我是稍有耳闻。比如他十八岁即自费留学日本,为所谓“航海救国论”者,在日本曾与秋瑾以姐弟相称,且同时加入同盟会,投入过辛亥革命,还出任过东北商船学校校长及青岛市公安局局长等,但未知其详。直到后来读了表哥陈漱渝的几篇回忆文字,又在2008年第四期《传记文学》中看到《王时泽与辛亥革命前后的中国海军》一文(黄海贝先生所作),才算对祖父有了更深一些的认识。尽管将其放入历史的长
文章与画图有别,不须着色,但研究者往往用浓、淡来区别两种不同文风的文章。浓抹重彩专指辞藻华丽、刻意雕绘的文章;质朴无华则是另一类率直而不事修饰的文章给人的印象。这里的淡,不是淡而寡味的淡,而是指质朴、自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有关文章的讨论一深入,浓、淡的问题就会浮出水面,很自然地成为人们感兴趣的话题。  周作人的《谈文》引用清人叶松石(叶炜)《煮药漫抄》中的话:“少年爱绮丽,壮年爱豪放,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