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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兰德尔到场时，第一天的会议已近尾声。我坐在名为“一个时代的终结”的座谈会中间，期待着一名专家关于“搜索地外文明计划”的又臭又长的发言快点儿结束。这时我看到了会堂后排的兰德尔，他正在查看智能眼镜。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才确认是他。他向我点了点头。他身上佩戴着会议徽章，一定是付费才进来的，尽管他无法忍受星冕学者，更受够了边缘学派①。我和华莱士作为这两派的代表已经够他受的了。
那名专家（我忘记了他的名字）的发言并没有进入尾声，甚至还把话题扯得更远了，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会议主持人正向他投来生气的目光。“……在我看来，我们一直以来的错误是我们假设人类和外星文明的交流方式是相似的。而北冕座②的信息空间③证明这是完全错误的。”
“你的观点并不完全正确。”我打断了他。他眨了下眼，一定以为我一直在开小差（根据这些天的状况，这是正常想法）。“在北冕座的信息空间发现的通信信息与人类近三十年间通过广播媒体传播的信息十分相似。事实上，我们发现的大部分通信内容，例如清单、汇报、公告、事件，都展现了这种相似性。虽然语境不同，但内容是相似的，只是他们的交流方式仍难以理解。”
那名专家听后情绪激动，准备与我争论。但是会议主持人年轻气盛，而且比起我来更不喜欢那个专家。主持人接过话来，“说到难以理解，科斯蒂亚博士，当初正是你的一个比喻才使我们更好地理解星冕通信。你可以概括地讲讲吗？”她对我说。
我看向兰德尔，决定暂时不再讲下去。“你总得让我留点东西在闭幕演讲的时候讲吧。”我说，接着听到观众中一声轻笑，“下次再讲这个故事。”
其实这么说有点不恰当，我可以看到前排观众脸上的表情。这些故事都已讲过，早无新鲜可言。
“想象一个人待在一间明亮的房间里。”两天后，我在做闭幕主题演讲时说道。明亮的房间恰好可以形容我站的位置。四周的灯光非常刺眼，我几乎看不到讲台的边缘，也看不到屏幕上演示的幻灯片，只能靠想象。“他在这个房间里四处走动，大声叫喊，在想为什么外面没有回应。以此为基础，他假设外面一定空无一人。”
兰德尔这次没来。我希望他在家里，跟儿子布兰登和女儿们在一起。我希望他能主动忘记所有这一切。我知道不必担心，因为兰德尔一直都是我们之中最通情达理的。他同情并关心他人，而且明白最好的处事方法就是掌控好自己的生活。我知道在星冕文明中也有像他这种的好人。
一口气卡在喉咙，我停顿了一下。“想象一下那个人，”我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然后继续说，“他意识到如果站得距离玻璃墙壁足够近，并且用手挡住刺眼的灯光，就可以看穿墙壁。那么他就会发现有人站在墙壁的另一边，挥舞着双手。”
兰德尔等着我穿过离场的观众走到他身边。“嗨，兰德尔。”我一边打招呼，一边伸出双手想要拥抱他。
“嗨，妈妈。”结实的他一把将我抱住，我的双脚几乎离地。我感觉就像是在抱一块穿着毛衣的砖头。
“哎哟。让我呼吸一下，好吗？布兰登还好吗？姑娘们还好吗？”
“他们很好。欣妮为你画了一幅画，但我忘记带来了，我真是没记性。” 兰德尔双手在自己口袋里摆弄，又在查看他的智能眼镜，“妈，你有没有听到华莱士的消息？”
“我没与他联系过，”我轻松地说，甚至不需要掩饰内心的痛苦，“我本来希望今年感恩节能见到他。”
“是的，我本来也这么想的。但是他……”兰德尔抬起双手就像要给我展示什么东西，然后又放下了，“你知道，他一直在跟那种组织的人厮混。”兰德尔向其他几个买了单日票的参会者点了点头。其中有两人戴着精心制作的仿星冕式珠宝。还有一人将自己的耳朵折向前面，一些白痴声称这种模样与星冕人的头型相似。在任何会议上都能看到这类人，但这几个人和会场其余的人一样，满脸倦容、眼窝深陷。他们破灭的希望就像“提着的空灯笼”（一种引自一首星冕人歌曲的说法，很可能有所误译）。“那些组织与华莱士在高中和大学里参加过的类似。”兰德尔说。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我都不知道他大学时候还有这事儿。我以为他离开高中时就跟那些邪教组织断了联系。我对兰德尔说：“你认为我会在这儿见到他吗？真要是这样就好了。我希望能在11月之前见他一面。”
“确实不会。跟他混在一起的人不是那种衣着讲究、唱着圣歌的人。虽然他们跟声音也有关，却是那种恐怖、极端的类型。”兰德尔压低了自己的嗓音，“妈，他问我是否有权限进入外祖母的云端资料库。我的意思是，我一直继承着访问權限，但访问的内容……这你是知道的。”兰德尔又向身旁的女孩和她们身后一个举着曼荼罗①图样旗帜的男人点了点头。这让我想到弗吉尼亚人和丹麦人，我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既然他向我索要权限，就说明他寻找的内容需要最高的访问权限。那很有可能是祖母禁止直接访问的内容，比如说原始的星冕代码。”
我又做了一次深呼吸，“这种情形……确实不太乐观。”
“虽然没有出大事，但是他……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低落、非常沮丧，就像高中时一样。这让我想到了一些，一些关于弗吉尼亚州的传闻——”
“嘘。”我把手指压到他的嘴唇上。我们所在的会堂虽然现在空着，但是不久就会有更多人进来，没人会愿意听到那些大规模自杀事件。边缘组织不愿听到，是因为他们想把自己同那些发疯的极端组织区分开。星冕学者不愿听到，是因为我们内疚地认识到，导致这些事件的元凶正是自己。“你真的认为他有自杀倾向？”
“我不确定。我没有机会与他交谈。”可怜而又善解人意的兰德尔左右为难，“不过，我知道你可以跟他谈谈。”他说。
羞愧的是，我正在认真考虑如何告诉兰德尔我还不能离开。这次大会正开到一半，在接下来几天里，我还有两个专家座谈会，更别提还有闭幕主题演讲。而且这种大型会议很难得。但我最终开口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星冕文明的官方广播内容有了些变化，更多地开始听到这样的话：我们保证一切正常。公民们需要知道我们面临的风险，但现在一切都还好；只是一次胃痉挛，别担心；不，我不需要做身体检查，我很健康。
“那里的本地通信也不再稳定，有时需要打开应急保障系统，有时整个话题或整个地区的通信内容会被消除掉。对话内容也大多变成：我不想去谈论这个话题；我在医院；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么多。
“那里开始爆发暴乱，请求援助。战乱不断增加，秩序得不到维护，援助请求从未得到回应。有时听到这样的话：我知道这些事对你们来说过于沉重，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我很抱歉，抱歉。
“星冕文明的音乐和艺术一直以来都有多样的主题和风格，但现在，大多数都蒙上了一种忧郁、悲伤的基调。我们会收到这样的信息：已經到了这一刻，生命与文明将至尽头。那首关于悔恨的诗是怎么说的来着？
“整个信息传输系统中，个人通信只占很小的部分。在我跟踪的那些个人通信中，在星冕人的最后时刻，他们不断接触彼此、找寻彼此：陪我在这里坐会儿吧；这样很好，不是吗？我一直都为你骄傲。”
我的双眼噙满泪水，“在那个时候，我很清楚我是在父母去世的悲伤中来解读信息空间的内容，所以我真希望只有我察觉到了这些信息。”
会议已经过半，我将我的眼镜连接到汽车的智能面板上，以便用直播演讲排遣旅途的苦闷。《早期战争戏剧里的语言横向对比》的演讲很快就偏题了，它假设星冕人的征战类戏剧是一个有特殊意义的语料库，而不是松散的相互类似的作品。我盯着路面，没细看现场画面，但我可以想象观众们的表情一定不好看。《信息空间只是档案库吗？——论星冕通信的意义》这个演讲试图声称信息空间具有某种神圣属性，而不是仅用作获取信息的工具。演讲者就像是在假设我们是出于对天空神性的崇拜才去使用收音机，毫无道理。
傍晚时分，伴随着《标志性时代，论星冕音乐的韵律特征》，我开进了一个休息站。这个演讲恰是时候。因为星冕音乐的翻译一直不太好，一听到我就想打瞌睡。黎明之前，智能眼镜叫醒了我。我去了一趟卫生间之后，今天上午的演讲就开始了，第一个主题是《对外来文明的恐惧和原始信号时期的政府应对策略》。我全身酸痛，以至于花了几分钟才把自己塞回车里，然后强迫自己吃了些自动贩售机里的松饼当作早餐。
中午刚过，我到达了兰德尔发给我的地址。这里的路标上本来写的是：光明宇宙冥想静修所，但是现在被一张画着握着火炬的手的海报草草盖住了。我不知道这两者哪个更让我担忧。
在靠近大海的地方有一小群房子，这里大概曾是一个小型度假胜地。在那中间有一个露天的大圆圈，看起来不像是我一开始设想的停车场。我走过去，发现这是一个沙画，确切地说应该是烂泥涂鸦，只能看出来歪斜的沙砾组成的图案投出的阴影。信息空间的信息大都没有视觉实体，不过这个沙画更像是许多广播中描述的曼荼罗坛场。
这使我想到了弗吉尼亚州的景象：混凝土地面上画着曼荼罗图案，群体自杀者的尸体整齐地排列在图案旁。这样的事件也发生在马拉维、洪都拉斯和丹麦。在房屋的四周有人走动，一些人边说话边挥舞手臂，一些人在抽水，还有一两个人在好奇地看着我。
我走向抽水井旁的几个女人，听出了她们在用芬兰语交谈。“我想找华莱士，”我对她们说，“艾斯汀·华莱士。”
她们其中一人有着“折耳朵”装扮，另一人穿着几近透明的裙子和上衣，我的母亲会称之为该死的嬉皮士。然而她们也都戴着智能眼镜，而且并不因我这个陌生人的到来感到愤怒。“终极语言祭祀”是华莱士十七岁时参加过的一个邪教派，这个教派仇视任何搞真正星冕研究的人，推崇“身在其中，感知其途”。
“折耳朵”打量了一下我。“他在主楼的顶层。”我刚要走的时候她又加了一句，“你长得很像他。”
我不知道自己期待在那栋楼里看到什么。走进楼里，门厅像是另一个曼荼罗坛场，但这个坛场用色彩鲜艳的沙子反复画了好几遍。餐厅里有一整排的服务器，周围还有很多降温风扇。走到曼荼罗旁，我思索着，这里的随便一台机器可能就有当年母亲的研究中心的所有计算能力。世界的变革并不完全是被星冕文明推动的。
在二楼，有两人在用乌尔都语①争论。我听出了他们争论的要点：该使用哪种通信方式，宽频传输还是聚焦传输。其中一人看到了我，心不在焉地朝我挥了挥手，就好像我是这里的一员。如果在另一种人生里我可能是，但我并不是，华莱士也不应该属于这里。
我在最后一层楼梯的中间停下喘口气。墙上胡乱涂着一些文字：我们要铭记那些被遗忘的事。我想我恐怕没办法带他离开，他六岁后就不再听我管教。我想，也许可以向当局告发他有非主观犯罪行为，把他们全部都告发，至少强过让他们变成一堆中毒身亡的僵硬尸体。我不断为自己辩护，妄想将自己想要采取的不可原谅的行为合理化。
我无法停止哭泣。我能够一边哭一边避免声音走形，这应该是一种天赋。演讲效果是显而易见的，观众的沉默中带有了一些窘迫、惊恐的气氛。“我们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即使我们拒绝承认。现在的我们被困在玻璃墙壁后面，亲眼看着这个文明——这个前所未有的接触对象，这些我们学习、模仿和喜爱的新朋友——走向死亡。
“而我们却什么也做不了。我们之间不仅隔着那面隐喻的玻璃墙，还隔着时间，所有我们听到的事情都发生在四百年之前。不管我们在墙壁后面怎么尖叫、哭泣和敲打，也无法改变星冕文明走向灭亡的事实。我们听着他们走向死亡时每一刻的声音，听着战争、瘟疫和永远得不到回应的呼救，听着亡者无望的呼喊。”
一些坐在会堂后面的听众发出了啜泣的声音。我抽泣了一下，眼泪还在流淌。“我仍然记得当时有一个白痴物理学家评论说：至少费米悖论①仍是成立的，智慧物种在发展到太空旅行阶段之前就会自取灭亡。这真是黑色幽默，但从专业角度来讲，他的评论不无道理。”
见到我儿子时，他还活着。他只穿了一条睡裤，弯着腰，正用一只手敲打膝盖上的键盘，另一只手则端着一个破盘子，吃着盘子里变凉的煎鸡蛋。他一定是刚剃光了头发，上面冒出很多发根。这让我想起孩子们上小学时染上了头虱，当时也把他们头发剃光了。 他的后背上文满了曼荼罗，一个叠着一个，展现着对星冕宇宙的不同理解。曼荼罗之上，文着一只举着燃烧的火炬的手。
地板被我踩得吱吱作响，他向背后挥了挥手，煎鸡蛋从他的餐叉上掉了下来。“哈里斯，你能不能告诉赫拉如果她再给我一周时间，我应该就可以将这个模糊态量化。”
“华莱士。” 我甚至不需要提前深呼吸准备一下就说出了口。
他扔掉餐叉转过身来，踢开了盘子和键盘。他盯着我看了一会，然后仓促地站了起来。他的身高一直比不上兰德尔，但比我高。“妈妈。”他说。
我太担心他了以至于都没有微笑一下。“嗯。”我说，然后停了下来。我该说些什么？我来了？我找到你了？还是请不要离开我，那些星冕事物不值得你这样？
他的双肩放松了一点，“是兰德尔告诉你我在里的吧？”
“是的，”我说，“他很担心你。”
华莱士耸了耸肩。“他总是担心来担心去的。”他弯腰整理了一下脚下的一摊杂物，找出一件衬衫穿上，衬衫上印刷着：触摸星空——八周年纪念。“他一定认为我们是某种崇拜死亡的邪教组织。”
说完他挺直了身体，直直地看向我，“你也是这么想的吧？”我没有回答，因为他在我的脸上已经看到了答案。“那些曼荼罗是……”我说。
“曼荼罗很重要，妈妈。我们应该铭记那些被遗忘的东西。”最后的那句话就像是在传播教义，让我不禁翻白眼。他看着天花板，我想起了每年感恩节我们之间的谈话，这次谈话恐怕又要变成一次争吵。“你似乎想要忘记是你放纵星冕学院被关。”他说。
“我看不出这两者有何关系，”我说，他的话成功的勾起了我的痛处，“而且，这与忘记无关。”
“那关于什么？难道你要把我们的星冕研究弃之不顾？是你允许学校把学院——”
“这个世界上不止我们这一家星冕研究学院。”我打断他。我的学院是被削减了，但是它还在坚持运作，仍被允许研究土耳其民族织物和苏格兰朦胧诗之类。“而且不要转移话题。我的工作是我自己的事情，至于你，”我指向他身旁那一堆，“我猜这些就是你的新工作。”
他瞪着我，用脚推开盛鸡蛋的盘子。“对，也许它们确实是。”我已经做好准备，但他并没有大吵大闹起来。相反，他挺直了一下身体，就像要进行演讲。“妈妈，我需要你的帮助。我需要外祖母云端资料库的访问权限。”
“那里面什么也没有，所有内容都是公开的。”我说。
“不，那里有一些东西。我需要原始信号，最开始的那个。它在休眠之前改写了外祖母的研究中心。”
我想到了我的母亲，想到了癌症破坏了她体内的DNA。“那里真的什么也没有。”
“你说没有，只是因为你看不到。”
“我不需要去看！那里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无论你重新运行翻译系统多少次，它都不会……”
“妈……”
“它都不会向你展示任何新的东西！它只会给你重复的旧信号，重复我们听过的内容，重复那里早已消亡的事物！”我大声叫了起来，没想到这次是我先开始了争吵，“你无法对它进行重新调整或校准——一切都结束了，华莱士。一切都结束了。或许你这里的朋友们要带着他们的曼荼罗和标语，在他们的狗屁宇宙里瞎胡闹，但是你值得更好的人生！我不允许你这样浪费自己的生命！”
“这不是浪费生命，妈妈！”他双手抱住头，“这从来都不是浪费！我的天哪！难道就那么难以理解吗？”
“那里已经没有人了！”我喊了出来，接着马上双手捂住嘴，仿佛我在说什么污秽的东西。楼下的争论也停止了，我敢肯定他们在偷听。“空无一人，”我重复着，“只剩沉寂。”
华莱士缓慢地摇着头，以前每当我厌倦争论的时候就会做出这个动作，现在轮到他受不了了。
我让自己停了下来，喘了一口气。“有人帮忙关一下幻灯片吗？谢谢。”前排的一个观众略带紧张地笑了一下，其他人都保持着沉默。他们不喜欢看到别人在公众场合哭泣，没有人喜欢。
我在想接下来要讲什么，回想我曾在别处讲过的内容。“现在一切都归于沉寂，”我说。我敢确定会堂某个位置的观众正在摇头，可能不像华莱士那样摇，但却是同样的含义。
“天空中不再充满声音。”
“或更确切讲，不再是同样的声音。”
“星冕人送给了我们一件礼物，而我们却从未仔细思考过它。你们每个人，每个不畏艰苦致力于星冕信息空间研究的学者，最终只是熟知了一种外星文化而已。我们都是这样。”
“星冕人送给我们的礼物不是知识，而是让我们意识到我们并不孤单。我们从来都不孤单。我们要去理解他们，首先要理解我们自己。”
华莱士缓慢地摇着头，“他们没有必要保持沉寂。”
我真是要急了。差一点就朝他大吼：“我花费了一辈子的时间研究星冕，如果有人真正明白什么叫作沉寂，那就是我。”但我没有那样做，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一路开车太过劳累。“信息空间里没有其他通信内容了，”我最后说。“在星冕文明灭亡之前，我就已经通过全部接收阵列进行搜索。那里确实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不是来自他们，是来自我们。”他用脚轻推了下键盘，“我们，这里的所有人，正在试图重建原始代码。这样我们就可以把我们自己的信息发送到信息空间。”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他不是要对这些代码进行其他尝试，不是要在休眠态下通过加强信号或校准信号来寻找更多信息。“你想自己发送信号。”我一字一字地说。
“准确地说，我们想转换他们的工具收为己用，然后进行发送信号。我的意思是，他们已经灭亡了，就算我们现在发送信号已经晚了。但是如果那附近还有其他文明，他们也许能听到。”
我静静地站了很久。我听到楼下又用乌尔都语争论了起来，不过这次没那么激烈。“你考虑过语言实体识别的问题吗？”我最终开口。
“这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困难。看这里。”他拿起键盘，拉出一块屏幕，上面满是各种代码，“原始信号的代码具有扩张和收缩的特性，只要捕获到一套原始信号就可以扩张成无数套。我想如果我们换种方式重建它，使它可以同時运行多套原始代码，这样就不必把我们的空间广播内容局限在一种语言上。它是种半智慧型代码，理论上来讲是可以被重建的。但是它的基础代码……” 他滔滔不绝，我想起了母亲曾盯着这些代码行，曾以为这一切都是骗局，而这些代码却一直在她身边陪伴到最后一刻。这些代码让我琢磨不透，而华莱士却能在其中恣意畅游。
“我们离成功越来越近了，贝亚特里斯认为再有十年就能完成，而不是原来估计的二十年。但是如果我们有了外祖母的记录，就能更清楚的了解原始信号在活跃状态下可能出现的行为特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依靠仅有的休眠状态进行研究。休眠状态下它只是个信号接收系统，我们需要把它重新变成发射系统。如果我们能正确地重建它的话，最终将收获一套完整的广播功能系统。”
华莱士现在看起来精神焕发，就像兰德尔跟自己的儿子布兰登在一起时一样。我最终让步了。“我会将云端的访问权限转让给你。”我说。我考虑邀请他一起回去，但是返程时要在车里一起度过八个小时，这段时间足够将我们刚刚改善的关系破坏掉。“如果你还需要什么东西就告诉我。”
华莱士突然停住了，好像他刚刚才想起来是在和我交谈。“你其实不必走。”他说。
我微笑着看向他。“兰德尔有没有告诉你，在学院关门后我要去做什么？我打算进修，攻读一个有趣的艺术学位——诗歌。”
“那真是……我真没预料到你是这么打算的。”他停下来，深呼吸了一口气，“祝你好运。”
“现在我想对另一半年轻的观众说几句。你们成长在一个新的世界里，在这个新世界里，我们得知了人类并不孤单的真相。”
兰德尔、布兰登以及女儿们，星冕学院的学生们：艾布拉姆斯、露西安、学院的最后一名博士贞子、致力于巨幅画作的马丁内斯，还有研究基于星冕语言歌剧的派克。所有这些从我的生命中经过的人，他们将继续前行，继续在没有我的世界里前行。
华莱士，我亲爱的华莱士，你是这么的忧郁而决绝。我为你，为你所做的一切感到骄傲。
“你们从未接触过旧世界，那时地球被认为承载着宇宙里唯一的生命。你们无论来自何地，都听到过那个来自遥远的世界的声音。我希望你们能坚定信念，坚定我们并不孤单的事实。我们从来不曾孤单过。”
“我们永远不会。”
我走下讲台，走到了灯光之外。我的智能眼镜震动了一下，打开后我看到一组消息：
华莱士：演讲很精彩，妈妈。兰德尔硬要把视频流发给我，拉着我一起看。
兰德尔：不是你自己要看吗？姐妹们也在看演讲直播。欣妮为你重新画了一幅画。
华莱士：我这有一些古老的诗歌文集，你如果需要的话就告诉我。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我摘下智能眼镜，在会议主办方陪同下走出了会堂。
【责任编辑：李 晶】
①原文“fringe element”，指思想观点相比主要群体更为极端的边缘组织。
②北冕座是北天星座之一，座内的七颗小星构成了一个美丽的华冠，其最近恒星距离太阳系约47.36光年。
③信息空间（原文“infospace”）是星冕文明掌握的一种通信技术，是一种虚拟的信息交互空间或系统。信息数据可以在信息空间内进行传入、传出和存储，从而实现跨地区甚至跨星际的通信、广播及信息读取。
①曼荼罗或称曼陀罗，意译为坛场，是各个宗教描述或代表其宗教的宇宙模型，体现为举行宗教仪式和修行禅定时所用的象征性图形，或是筑起的一方或圆形的土坛。一般把划为方形或圆形的修法坛场称为“方便曼荼罗”。千年来，许多宗教学者都企图解读曼荼罗中的奥秘，也因此形成了许多学说。
②ADS 9731，由六颗恒星组成，距太阳系约400光年。曾是寻找系外行星的主要目标之一。
③部分人认为智慧型代码能够思考、学习、成长，甚至可以成为人类意志的载体。
①撒马利坦会在世俗生活中致力于对人们遭遇到的情感隐私问题提供帮助，尤其针对那些情绪压抑、绝望、有可能导致自杀的人群。
①乌尔都语属于印度语族，也是印欧语系的一支。是巴基斯坦的国语，但在印度也广为通行。
①費米悖论阐述的是对地外文明存在性的过高估计和缺少相关证据之间的矛盾。
那名专家（我忘记了他的名字）的发言并没有进入尾声，甚至还把话题扯得更远了，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会议主持人正向他投来生气的目光。“……在我看来，我们一直以来的错误是我们假设人类和外星文明的交流方式是相似的。而北冕座②的信息空间③证明这是完全错误的。”
“你的观点并不完全正确。”我打断了他。他眨了下眼，一定以为我一直在开小差（根据这些天的状况，这是正常想法）。“在北冕座的信息空间发现的通信信息与人类近三十年间通过广播媒体传播的信息十分相似。事实上，我们发现的大部分通信内容，例如清单、汇报、公告、事件，都展现了这种相似性。虽然语境不同，但内容是相似的，只是他们的交流方式仍难以理解。”
那名专家听后情绪激动，准备与我争论。但是会议主持人年轻气盛，而且比起我来更不喜欢那个专家。主持人接过话来，“说到难以理解，科斯蒂亚博士，当初正是你的一个比喻才使我们更好地理解星冕通信。你可以概括地讲讲吗？”她对我说。
我看向兰德尔，决定暂时不再讲下去。“你总得让我留点东西在闭幕演讲的时候讲吧。”我说，接着听到观众中一声轻笑，“下次再讲这个故事。”
其实这么说有点不恰当，我可以看到前排观众脸上的表情。这些故事都已讲过，早无新鲜可言。
“想象一个人待在一间明亮的房间里。”两天后，我在做闭幕主题演讲时说道。明亮的房间恰好可以形容我站的位置。四周的灯光非常刺眼，我几乎看不到讲台的边缘，也看不到屏幕上演示的幻灯片，只能靠想象。“他在这个房间里四处走动，大声叫喊，在想为什么外面没有回应。以此为基础，他假设外面一定空无一人。”
兰德尔这次没来。我希望他在家里，跟儿子布兰登和女儿们在一起。我希望他能主动忘记所有这一切。我知道不必担心，因为兰德尔一直都是我们之中最通情达理的。他同情并关心他人，而且明白最好的处事方法就是掌控好自己的生活。我知道在星冕文明中也有像他这种的好人。
一口气卡在喉咙，我停顿了一下。“想象一下那个人，”我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然后继续说，“他意识到如果站得距离玻璃墙壁足够近，并且用手挡住刺眼的灯光，就可以看穿墙壁。那么他就会发现有人站在墙壁的另一边，挥舞着双手。”
兰德尔等着我穿过离场的观众走到他身边。“嗨，兰德尔。”我一边打招呼，一边伸出双手想要拥抱他。
“嗨，妈妈。”结实的他一把将我抱住，我的双脚几乎离地。我感觉就像是在抱一块穿着毛衣的砖头。
“哎哟。让我呼吸一下，好吗？布兰登还好吗？姑娘们还好吗？”
“他们很好。欣妮为你画了一幅画，但我忘记带来了，我真是没记性。” 兰德尔双手在自己口袋里摆弄，又在查看他的智能眼镜，“妈，你有没有听到华莱士的消息？”
“我没与他联系过，”我轻松地说，甚至不需要掩饰内心的痛苦，“我本来希望今年感恩节能见到他。”
“是的，我本来也这么想的。但是他……”兰德尔抬起双手就像要给我展示什么东西，然后又放下了，“你知道，他一直在跟那种组织的人厮混。”兰德尔向其他几个买了单日票的参会者点了点头。其中有两人戴着精心制作的仿星冕式珠宝。还有一人将自己的耳朵折向前面，一些白痴声称这种模样与星冕人的头型相似。在任何会议上都能看到这类人，但这几个人和会场其余的人一样，满脸倦容、眼窝深陷。他们破灭的希望就像“提着的空灯笼”（一种引自一首星冕人歌曲的说法，很可能有所误译）。“那些组织与华莱士在高中和大学里参加过的类似。”兰德尔说。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我都不知道他大学时候还有这事儿。我以为他离开高中时就跟那些邪教组织断了联系。我对兰德尔说：“你认为我会在这儿见到他吗？真要是这样就好了。我希望能在11月之前见他一面。”
“确实不会。跟他混在一起的人不是那种衣着讲究、唱着圣歌的人。虽然他们跟声音也有关，却是那种恐怖、极端的类型。”兰德尔压低了自己的嗓音，“妈，他问我是否有权限进入外祖母的云端资料库。我的意思是，我一直继承着访问權限，但访问的内容……这你是知道的。”兰德尔又向身旁的女孩和她们身后一个举着曼荼罗①图样旗帜的男人点了点头。这让我想到弗吉尼亚人和丹麦人，我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既然他向我索要权限，就说明他寻找的内容需要最高的访问权限。那很有可能是祖母禁止直接访问的内容，比如说原始的星冕代码。”
我又做了一次深呼吸，“这种情形……确实不太乐观。”
“虽然没有出大事，但是他……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低落、非常沮丧，就像高中时一样。这让我想到了一些，一些关于弗吉尼亚州的传闻——”
“嘘。”我把手指压到他的嘴唇上。我们所在的会堂虽然现在空着，但是不久就会有更多人进来，没人会愿意听到那些大规模自杀事件。边缘组织不愿听到，是因为他们想把自己同那些发疯的极端组织区分开。星冕学者不愿听到，是因为我们内疚地认识到，导致这些事件的元凶正是自己。“你真的认为他有自杀倾向？”
“我不确定。我没有机会与他交谈。”可怜而又善解人意的兰德尔左右为难，“不过，我知道你可以跟他谈谈。”他说。
羞愧的是，我正在认真考虑如何告诉兰德尔我还不能离开。这次大会正开到一半，在接下来几天里，我还有两个专家座谈会，更别提还有闭幕主题演讲。而且这种大型会议很难得。但我最终开口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星冕文明的官方广播内容有了些变化，更多地开始听到这样的话：我们保证一切正常。公民们需要知道我们面临的风险，但现在一切都还好；只是一次胃痉挛，别担心；不，我不需要做身体检查，我很健康。
“那里的本地通信也不再稳定，有时需要打开应急保障系统，有时整个话题或整个地区的通信内容会被消除掉。对话内容也大多变成：我不想去谈论这个话题；我在医院；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么多。
“那里开始爆发暴乱，请求援助。战乱不断增加，秩序得不到维护，援助请求从未得到回应。有时听到这样的话：我知道这些事对你们来说过于沉重，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我很抱歉，抱歉。
“星冕文明的音乐和艺术一直以来都有多样的主题和风格，但现在，大多数都蒙上了一种忧郁、悲伤的基调。我们会收到这样的信息：已經到了这一刻，生命与文明将至尽头。那首关于悔恨的诗是怎么说的来着？
“整个信息传输系统中，个人通信只占很小的部分。在我跟踪的那些个人通信中，在星冕人的最后时刻，他们不断接触彼此、找寻彼此：陪我在这里坐会儿吧；这样很好，不是吗？我一直都为你骄傲。”
我的双眼噙满泪水，“在那个时候，我很清楚我是在父母去世的悲伤中来解读信息空间的内容，所以我真希望只有我察觉到了这些信息。”
会议已经过半，我将我的眼镜连接到汽车的智能面板上，以便用直播演讲排遣旅途的苦闷。《早期战争戏剧里的语言横向对比》的演讲很快就偏题了，它假设星冕人的征战类戏剧是一个有特殊意义的语料库，而不是松散的相互类似的作品。我盯着路面，没细看现场画面，但我可以想象观众们的表情一定不好看。《信息空间只是档案库吗？——论星冕通信的意义》这个演讲试图声称信息空间具有某种神圣属性，而不是仅用作获取信息的工具。演讲者就像是在假设我们是出于对天空神性的崇拜才去使用收音机，毫无道理。
傍晚时分，伴随着《标志性时代，论星冕音乐的韵律特征》，我开进了一个休息站。这个演讲恰是时候。因为星冕音乐的翻译一直不太好，一听到我就想打瞌睡。黎明之前，智能眼镜叫醒了我。我去了一趟卫生间之后，今天上午的演讲就开始了，第一个主题是《对外来文明的恐惧和原始信号时期的政府应对策略》。我全身酸痛，以至于花了几分钟才把自己塞回车里，然后强迫自己吃了些自动贩售机里的松饼当作早餐。
中午刚过，我到达了兰德尔发给我的地址。这里的路标上本来写的是：光明宇宙冥想静修所，但是现在被一张画着握着火炬的手的海报草草盖住了。我不知道这两者哪个更让我担忧。
在靠近大海的地方有一小群房子，这里大概曾是一个小型度假胜地。在那中间有一个露天的大圆圈，看起来不像是我一开始设想的停车场。我走过去，发现这是一个沙画，确切地说应该是烂泥涂鸦，只能看出来歪斜的沙砾组成的图案投出的阴影。信息空间的信息大都没有视觉实体，不过这个沙画更像是许多广播中描述的曼荼罗坛场。
这使我想到了弗吉尼亚州的景象：混凝土地面上画着曼荼罗图案，群体自杀者的尸体整齐地排列在图案旁。这样的事件也发生在马拉维、洪都拉斯和丹麦。在房屋的四周有人走动，一些人边说话边挥舞手臂，一些人在抽水，还有一两个人在好奇地看着我。
我走向抽水井旁的几个女人，听出了她们在用芬兰语交谈。“我想找华莱士，”我对她们说，“艾斯汀·华莱士。”
她们其中一人有着“折耳朵”装扮，另一人穿着几近透明的裙子和上衣，我的母亲会称之为该死的嬉皮士。然而她们也都戴着智能眼镜，而且并不因我这个陌生人的到来感到愤怒。“终极语言祭祀”是华莱士十七岁时参加过的一个邪教派，这个教派仇视任何搞真正星冕研究的人，推崇“身在其中，感知其途”。
“折耳朵”打量了一下我。“他在主楼的顶层。”我刚要走的时候她又加了一句，“你长得很像他。”
我不知道自己期待在那栋楼里看到什么。走进楼里，门厅像是另一个曼荼罗坛场，但这个坛场用色彩鲜艳的沙子反复画了好几遍。餐厅里有一整排的服务器，周围还有很多降温风扇。走到曼荼罗旁，我思索着，这里的随便一台机器可能就有当年母亲的研究中心的所有计算能力。世界的变革并不完全是被星冕文明推动的。
在二楼，有两人在用乌尔都语①争论。我听出了他们争论的要点：该使用哪种通信方式，宽频传输还是聚焦传输。其中一人看到了我，心不在焉地朝我挥了挥手，就好像我是这里的一员。如果在另一种人生里我可能是，但我并不是，华莱士也不应该属于这里。
我在最后一层楼梯的中间停下喘口气。墙上胡乱涂着一些文字：我们要铭记那些被遗忘的事。我想我恐怕没办法带他离开，他六岁后就不再听我管教。我想，也许可以向当局告发他有非主观犯罪行为，把他们全部都告发，至少强过让他们变成一堆中毒身亡的僵硬尸体。我不断为自己辩护，妄想将自己想要采取的不可原谅的行为合理化。
我无法停止哭泣。我能够一边哭一边避免声音走形，这应该是一种天赋。演讲效果是显而易见的，观众的沉默中带有了一些窘迫、惊恐的气氛。“我们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即使我们拒绝承认。现在的我们被困在玻璃墙壁后面，亲眼看着这个文明——这个前所未有的接触对象，这些我们学习、模仿和喜爱的新朋友——走向死亡。
“而我们却什么也做不了。我们之间不仅隔着那面隐喻的玻璃墙，还隔着时间，所有我们听到的事情都发生在四百年之前。不管我们在墙壁后面怎么尖叫、哭泣和敲打，也无法改变星冕文明走向灭亡的事实。我们听着他们走向死亡时每一刻的声音，听着战争、瘟疫和永远得不到回应的呼救，听着亡者无望的呼喊。”
一些坐在会堂后面的听众发出了啜泣的声音。我抽泣了一下，眼泪还在流淌。“我仍然记得当时有一个白痴物理学家评论说：至少费米悖论①仍是成立的，智慧物种在发展到太空旅行阶段之前就会自取灭亡。这真是黑色幽默，但从专业角度来讲，他的评论不无道理。”
见到我儿子时，他还活着。他只穿了一条睡裤，弯着腰，正用一只手敲打膝盖上的键盘，另一只手则端着一个破盘子，吃着盘子里变凉的煎鸡蛋。他一定是刚剃光了头发，上面冒出很多发根。这让我想起孩子们上小学时染上了头虱，当时也把他们头发剃光了。 他的后背上文满了曼荼罗，一个叠着一个，展现着对星冕宇宙的不同理解。曼荼罗之上，文着一只举着燃烧的火炬的手。
地板被我踩得吱吱作响，他向背后挥了挥手，煎鸡蛋从他的餐叉上掉了下来。“哈里斯，你能不能告诉赫拉如果她再给我一周时间，我应该就可以将这个模糊态量化。”
“华莱士。” 我甚至不需要提前深呼吸准备一下就说出了口。
他扔掉餐叉转过身来，踢开了盘子和键盘。他盯着我看了一会，然后仓促地站了起来。他的身高一直比不上兰德尔，但比我高。“妈妈。”他说。
我太担心他了以至于都没有微笑一下。“嗯。”我说，然后停了下来。我该说些什么？我来了？我找到你了？还是请不要离开我，那些星冕事物不值得你这样？
他的双肩放松了一点，“是兰德尔告诉你我在里的吧？”
“是的，”我说，“他很担心你。”
华莱士耸了耸肩。“他总是担心来担心去的。”他弯腰整理了一下脚下的一摊杂物，找出一件衬衫穿上，衬衫上印刷着：触摸星空——八周年纪念。“他一定认为我们是某种崇拜死亡的邪教组织。”
说完他挺直了身体，直直地看向我，“你也是这么想的吧？”我没有回答，因为他在我的脸上已经看到了答案。“那些曼荼罗是……”我说。
“曼荼罗很重要，妈妈。我们应该铭记那些被遗忘的东西。”最后的那句话就像是在传播教义，让我不禁翻白眼。他看着天花板，我想起了每年感恩节我们之间的谈话，这次谈话恐怕又要变成一次争吵。“你似乎想要忘记是你放纵星冕学院被关。”他说。
“我看不出这两者有何关系，”我说，他的话成功的勾起了我的痛处，“而且，这与忘记无关。”
“那关于什么？难道你要把我们的星冕研究弃之不顾？是你允许学校把学院——”
“这个世界上不止我们这一家星冕研究学院。”我打断他。我的学院是被削减了，但是它还在坚持运作，仍被允许研究土耳其民族织物和苏格兰朦胧诗之类。“而且不要转移话题。我的工作是我自己的事情，至于你，”我指向他身旁那一堆，“我猜这些就是你的新工作。”
他瞪着我，用脚推开盛鸡蛋的盘子。“对，也许它们确实是。”我已经做好准备，但他并没有大吵大闹起来。相反，他挺直了一下身体，就像要进行演讲。“妈妈，我需要你的帮助。我需要外祖母云端资料库的访问权限。”
“那里面什么也没有，所有内容都是公开的。”我说。
“不，那里有一些东西。我需要原始信号，最开始的那个。它在休眠之前改写了外祖母的研究中心。”
我想到了我的母亲，想到了癌症破坏了她体内的DNA。“那里真的什么也没有。”
“你说没有，只是因为你看不到。”
“我不需要去看！那里也没有什么好看的！无论你重新运行翻译系统多少次，它都不会……”
“妈……”
“它都不会向你展示任何新的东西！它只会给你重复的旧信号，重复我们听过的内容，重复那里早已消亡的事物！”我大声叫了起来，没想到这次是我先开始了争吵，“你无法对它进行重新调整或校准——一切都结束了，华莱士。一切都结束了。或许你这里的朋友们要带着他们的曼荼罗和标语，在他们的狗屁宇宙里瞎胡闹，但是你值得更好的人生！我不允许你这样浪费自己的生命！”
“这不是浪费生命，妈妈！”他双手抱住头，“这从来都不是浪费！我的天哪！难道就那么难以理解吗？”
“那里已经没有人了！”我喊了出来，接着马上双手捂住嘴，仿佛我在说什么污秽的东西。楼下的争论也停止了，我敢肯定他们在偷听。“空无一人，”我重复着，“只剩沉寂。”
华莱士缓慢地摇着头，以前每当我厌倦争论的时候就会做出这个动作，现在轮到他受不了了。
我让自己停了下来，喘了一口气。“有人帮忙关一下幻灯片吗？谢谢。”前排的一个观众略带紧张地笑了一下，其他人都保持着沉默。他们不喜欢看到别人在公众场合哭泣，没有人喜欢。
我在想接下来要讲什么，回想我曾在别处讲过的内容。“现在一切都归于沉寂，”我说。我敢确定会堂某个位置的观众正在摇头，可能不像华莱士那样摇，但却是同样的含义。
“天空中不再充满声音。”
“或更确切讲，不再是同样的声音。”
“星冕人送给了我们一件礼物，而我们却从未仔细思考过它。你们每个人，每个不畏艰苦致力于星冕信息空间研究的学者，最终只是熟知了一种外星文化而已。我们都是这样。”
“星冕人送给我们的礼物不是知识，而是让我们意识到我们并不孤单。我们从来都不孤单。我们要去理解他们，首先要理解我们自己。”
华莱士缓慢地摇着头，“他们没有必要保持沉寂。”
我真是要急了。差一点就朝他大吼：“我花费了一辈子的时间研究星冕，如果有人真正明白什么叫作沉寂，那就是我。”但我没有那样做，我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一路开车太过劳累。“信息空间里没有其他通信内容了，”我最后说。“在星冕文明灭亡之前，我就已经通过全部接收阵列进行搜索。那里确实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不是来自他们，是来自我们。”他用脚轻推了下键盘，“我们，这里的所有人，正在试图重建原始代码。这样我们就可以把我们自己的信息发送到信息空间。”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他不是要对这些代码进行其他尝试，不是要在休眠态下通过加强信号或校准信号来寻找更多信息。“你想自己发送信号。”我一字一字地说。
“准确地说，我们想转换他们的工具收为己用，然后进行发送信号。我的意思是，他们已经灭亡了，就算我们现在发送信号已经晚了。但是如果那附近还有其他文明，他们也许能听到。”
我静静地站了很久。我听到楼下又用乌尔都语争论了起来，不过这次没那么激烈。“你考虑过语言实体识别的问题吗？”我最终开口。
“这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困难。看这里。”他拿起键盘，拉出一块屏幕，上面满是各种代码，“原始信号的代码具有扩张和收缩的特性，只要捕获到一套原始信号就可以扩张成无数套。我想如果我们换种方式重建它，使它可以同時运行多套原始代码，这样就不必把我们的空间广播内容局限在一种语言上。它是种半智慧型代码，理论上来讲是可以被重建的。但是它的基础代码……” 他滔滔不绝，我想起了母亲曾盯着这些代码行，曾以为这一切都是骗局，而这些代码却一直在她身边陪伴到最后一刻。这些代码让我琢磨不透，而华莱士却能在其中恣意畅游。
“我们离成功越来越近了，贝亚特里斯认为再有十年就能完成，而不是原来估计的二十年。但是如果我们有了外祖母的记录，就能更清楚的了解原始信号在活跃状态下可能出现的行为特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依靠仅有的休眠状态进行研究。休眠状态下它只是个信号接收系统，我们需要把它重新变成发射系统。如果我们能正确地重建它的话，最终将收获一套完整的广播功能系统。”
华莱士现在看起来精神焕发，就像兰德尔跟自己的儿子布兰登在一起时一样。我最终让步了。“我会将云端的访问权限转让给你。”我说。我考虑邀请他一起回去，但是返程时要在车里一起度过八个小时，这段时间足够将我们刚刚改善的关系破坏掉。“如果你还需要什么东西就告诉我。”
华莱士突然停住了，好像他刚刚才想起来是在和我交谈。“你其实不必走。”他说。
我微笑着看向他。“兰德尔有没有告诉你，在学院关门后我要去做什么？我打算进修，攻读一个有趣的艺术学位——诗歌。”
“那真是……我真没预料到你是这么打算的。”他停下来，深呼吸了一口气，“祝你好运。”
“现在我想对另一半年轻的观众说几句。你们成长在一个新的世界里，在这个新世界里，我们得知了人类并不孤单的真相。”
兰德尔、布兰登以及女儿们，星冕学院的学生们：艾布拉姆斯、露西安、学院的最后一名博士贞子、致力于巨幅画作的马丁内斯，还有研究基于星冕语言歌剧的派克。所有这些从我的生命中经过的人，他们将继续前行，继续在没有我的世界里前行。
华莱士，我亲爱的华莱士，你是这么的忧郁而决绝。我为你，为你所做的一切感到骄傲。
“你们从未接触过旧世界，那时地球被认为承载着宇宙里唯一的生命。你们无论来自何地，都听到过那个来自遥远的世界的声音。我希望你们能坚定信念，坚定我们并不孤单的事实。我们从来不曾孤单过。”
“我们永远不会。”
我走下讲台，走到了灯光之外。我的智能眼镜震动了一下，打开后我看到一组消息：
华莱士：演讲很精彩，妈妈。兰德尔硬要把视频流发给我，拉着我一起看。
兰德尔：不是你自己要看吗？姐妹们也在看演讲直播。欣妮为你重新画了一幅画。
华莱士：我这有一些古老的诗歌文集，你如果需要的话就告诉我。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我摘下智能眼镜，在会议主办方陪同下走出了会堂。
【责任编辑：李 晶】
①原文“fringe element”，指思想观点相比主要群体更为极端的边缘组织。
②北冕座是北天星座之一，座内的七颗小星构成了一个美丽的华冠，其最近恒星距离太阳系约47.36光年。
③信息空间（原文“infospace”）是星冕文明掌握的一种通信技术，是一种虚拟的信息交互空间或系统。信息数据可以在信息空间内进行传入、传出和存储，从而实现跨地区甚至跨星际的通信、广播及信息读取。
①曼荼罗或称曼陀罗，意译为坛场，是各个宗教描述或代表其宗教的宇宙模型，体现为举行宗教仪式和修行禅定时所用的象征性图形，或是筑起的一方或圆形的土坛。一般把划为方形或圆形的修法坛场称为“方便曼荼罗”。千年来，许多宗教学者都企图解读曼荼罗中的奥秘，也因此形成了许多学说。
②ADS 9731，由六颗恒星组成，距太阳系约400光年。曾是寻找系外行星的主要目标之一。
③部分人认为智慧型代码能够思考、学习、成长，甚至可以成为人类意志的载体。
①撒马利坦会在世俗生活中致力于对人们遭遇到的情感隐私问题提供帮助，尤其针对那些情绪压抑、绝望、有可能导致自杀的人群。
①乌尔都语属于印度语族，也是印欧语系的一支。是巴基斯坦的国语，但在印度也广为通行。
①費米悖论阐述的是对地外文明存在性的过高估计和缺少相关证据之间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