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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七岁,也就是这样一个春天。
正是家乡人吃花的时节,我带着祖母烙的苦荞粑粑,和二妞她们一起摘苦刺花。来到山上放眼一看,四处都是一片花的世界,摘花的人三三两两。山的对面是老阴山,几只老鸹嘶鸣着在上空盘旋,祖母说老阴山的松树上挂着很多死娃娃脑壳,我们再不敢朝前一步。祖母说那里有煞神,去到老阴山,会沾染山上的邪气。
我不喜欢吃苦刺花,那个苦凉苦凉的味道让我无从下咽,祖母说这是穷苦人家灾荒年头最好的吃食。祖母总说:“死丫头,没有苦,哪能有甜呢?”
全家人期待着另一喜事。
母亲就要生产了,父亲外出还没有回来,村里的接生婆枝奶奶也还没有回来,说是去远处的一个村子里接生去了。隔壁的三奶奶端了一盆灶火灰,去母亲床边,她看了一下状况说母亲难产,要赶紧请接生婆,祖母说:“婆娘家生娃娃,哪个不是自己生?我那几年生老二老四,在山上抓松毛叶子的时候就生下来了,自己拿石头切断脐带,把围腰布解下来抱在篮子里就背回来了。有什么好惊乍乍的!”
母亲在床上痛得死去活来,我从门缝儿里看到母亲的头发像是用水洗过一样,龇着牙齿,呻吟声由大变小。那情形,让我想起家里杀年猪的时候,我和祖母喂养的大猪在杀猪匠的刀子下痛苦呻吟,血越流越少的时候,呻吟声也越来越小,最后渐渐停止了呼吸。想到这些,我开始害怕起来,祖母这才慌了,于是赶紧叫我:“死丫头,看什么看,赶紧去看看枝奶奶有没有回来。”祖母刚说完,我撒腿就奔枝奶奶家,可是枝奶奶还是没有回来,祖母只好又叫邻村的李半仙来给母亲驱邪。
我祖父回来了,看到李半仙在屋里用桃树叶刷来刷去,嘴里骂道:“这种神神道道的、装神弄鬼的咋个有用。”祖父说着就火急火燎地出去了。家里,李半仙叫我祖母抓来一只鸡,一刀把鸡的喉管割开,血从刀口处喷到地上,溅到一叠黄色的冥币上,李半仙把冥币拿到母亲床头,然后再把染了鸡血的桃树叶在房间里来回舞动着,口中念念有词:“我请桃仙来,大鬼小鬼滚出去,鸡公来代替……”
不多时,祖父请了一个赤脚医生来家里接生,赤脚医生给母亲注射了针水,然后叫母亲用力,祖母看到我在外面守着,于是把我撵出去玩儿了。
因为害怕母亲死了,我不敢出去玩儿,就这么在大门口坐着,等候母亲生产。那时候,时常听村里人说,邻村的哪家小媳妇生娃娃时大的小的都死了,哪家的婆娘生产,娃娃是生出来了,产妇却因流血过多死了。村里也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夭折的娃,就被送到老阴山挂在松树上给老鸹吃。我那个年纪,对死亡有着深深的恐惧,想起老阴山上的死娃娃脑壳,就不寒而栗。
三奶奶端着一盆灶火灰出来,上面有些暗红色的黏糊糊的血,就像我平时磕破了头,祖母端来灶灰撒在血上,再用扫把扫干净倒到对门坡的树林的那种样子。三奶奶换了一盆又一盆的灶火灰,泼了一盆又一盆带血的水。我幼小的心灵也跟着一阵阵挣扎,害怕、孤独、失落……
“呱哇——呱哇——哇哇哇——”正在恐惧着,只听到屋内一声响亮的婴儿哭声,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我跑进屋,只见三奶奶手里抱着一个小人儿,她笑呵呵地说:“赶紧来看看你的小妹妹,真好看!”赤脚医生说:“胎盘还不下来,我看这个情况,应该还有一个娃吧,大人都快要不成了,没得力气生了,赶紧送医院。”正说着,父亲已经从他上班的地方赶回来了。父亲见此症状,斩钉截铁地说:“送镇卫生院。”赤脚医生说:“肚子里还有一个,怕等不到镇卫生院了,这得抬着走七八公里,会闷死的。”父亲说:“大人要紧。”赤脚医生说:“我再来试试。”三奶奶给母亲喂着红糖鸡蛋,然后叫母亲再用力。可是母亲用不上力了,于是赤脚医生于是硬着头皮,用手去给母亲接生……几分钟以后,又一个小弟弟出生了,只是这个弟弟生下来不会哭,脸是青紫色。
父亲顾不了那么多,他让赤脚医生先救着孩子,然后邀了村里的几个青壮年小伙子,把母亲放进用被褥垫好的超大竹篮里,抬着她去镇卫生院,经过医生极力抢救,母亲的命算是保住了。
数天后,父亲用自行车载着我去医院看望母亲,母亲见了我,微笑着拿糖果给我吃,说是亲戚送来的。我坐在母亲身边吃糖,弟弟妹妹安静地在旁边睡觉。我就这样静静地陪着母亲,暗自想着我还是一个有妈的娃,于是有些欣喜起来。
这一天,弟弟妹妹吃饱了,不吵闹了,我在旁边翻看着一本小人书,可我认不得多少字,想让母亲给我念字,我叫阿嫫她不应声,眼睛看着我,说不出话来,我吓得大哭起来,母亲望着我,她的眼角瞬间流淌出清亮亮的液体……此时医生来了,他们迅速对母亲进行抢救。看着医生忙碌的身影和父亲焦急的神情,我吓得再次哭起來了:“我要我阿嫫,我要我阿嫫……”所幸的是,经过医生极力抢救,母亲又一次从死神的手中逃离出来,医生说这一次是针水过敏。
母亲生了龙凤胎,祖母走路做活儿都不时哼着小
调:“油菜花开一片黄,对门坡上等小郎……”遇到人就喜滋滋地打招呼,有时候也会在门前摘一片桃树叶吹起调子,那声音婉转悠扬,看得出祖母的心情像是家门前五月的石榴花,热烈舒展。
母亲出院后,父亲再也没有去建筑队上班。等母亲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她和父亲一块儿起早贪黑一锄头一锄头地在陡坡上垦荒,在田地间劳作,她说:“家里有了这么多张嘴,得比以前更要勤快些,要不然就吃西北风了。”
冬去春来,老阴山依旧巍然而立,门前的河水永不回头,日夜奔腾着向东。村里的娃娃们依然不知愁为何物,下河摸鱼,上山打鸟,下地割草,在稻场上玩儿捉迷藏,在灰窝窝里玩儿打仗。炊烟升起的时候,大人们叫唤各人家的孩子回来吃饭,有的娃娃衣服撕破了,头被擦破了,大人就开始唠叨、斥责。于是,狗吠鸡鸣声、训斥声、孩子的哭喊声混合在湿漉漉的炊烟里,迎接着又一个山村夜晚的到来。
日子,依然过得像是秋天里村头树上的红柿子,在枝头热热闹闹。闲暇的时候,母亲会带着我和弟弟妹妹们去串门。听婶子大嫂们闲谈,这些女人们在一起议论着村里的事。她们说隔壁的五大妈就要生了,五大妈已经连续生了三个儿子,这是她的第四个孩子,尽管已经超生,但是五大爹说,多子多孙多福寿,他就是苦死累死也情愿交超生罚款,生下这个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