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十字军战争补给问题探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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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 要:补给在战争中至关重要,十字军战争中尤以食物和草料为重。东方复杂的战场环境下,给养物资供应运输形势严峻,面临重重困难。自尼西亚到安条克,是第一次十字军战争战事最残酷、激烈一线。在拜占庭和亚美尼亚人的积极支持下,十字军才得以维系生存,继而获得了继续进军的可能及动力。在安条克一役,拜占庭帝国补给支援的重要性体现得尤为明显。补给是巩固十字军同拜占庭帝国关系的关键要素,在双方合作、互相牵制、乃至偶有冲突的复杂态势中,维系着互为同盟的关系。
  关键词:补给;拜占庭;亚美尼亚;安纳托利亚
  补给是维系战事所需物资供给的总括,其价值毋庸置疑。第一次十字军战争中,西欧基督教武装的补给问题特别值得关注。这场战事历时3年之久,各层面的冲突连绵不断。长期远离本土及补给线的十字军征伐,尤其面临惨烈且艰苦的战事。在农本社会大环境中,原始的军事机制下,远程征战的军队如何实现自我战斗力的维系,其补给供应如何实现,是值得深入探究的。虽然丰富且背景各异的文献记载为补给问题的研究奠定了一定的基础,但就具体细节而言,长途征伐的十字军在补给上面临着何种的困难和考验,如何能维持存在,又不断获得胜果,却仍需要挖掘一些鲜见于文字、而又关乎拜占庭与十字军关系的重要线索。尼西亚至安条克,是战事最为残酷激烈的一线,可做典型性研究。1望所论可资学界同仁参鉴。
  一、补给问题于远途征战的必要
  军队的功能是战斗,战争是非生产性的,是纯粹的消耗,物资减损可谓惊人。第一次十字军尤甚,西欧封建武装远离本土故乡,长途跋涉到近东地带征伐,给养问题尤为突出。十字军的给养补充主要依赖于金钱,因此,许多堪称西欧权贵的骑士们都不得不出卖或抵押地产、封邑,以圆其参与十字军之梦。布永的戈德弗里将凡尔登伯爵领、斯特奈(Stenay)、穆宰(Mouzay)等地的产业卖给了凡尔登主教里彻(Richer),将其布永的城堡卖给了列日主教奥特伯特(Otbert);诺曼底公爵罗伯特二世则将其公爵领以10000马克抵押给了其兄弟,英格兰国王威廉·鲁弗斯(William Rufus)。1变卖地产换来的金钱大部都投入到了军队的补给上,其消耗可见一斑。
  军事补给内容丰富,从物资到人力、马匹的补充都涵盖在内,补给的核心是食物和粮草。西欧十字军的食物较单调,除了谷物制作的面包,鲜有蔬菜和生鲜食品,肉食更是少数贵族的奢侈品。这是因为,11世纪的欧洲农业水平仍较原始,农作物品种单一,产量低下,畜牧业水平有限,多数牲畜无法过冬。此外,在东方作战,希腊人和小亚人习惯食用的橄榄油、豆类、腌菜,也应是常见的食物补充。2葡萄酒是必备饮品,战时也不鲜见。中古时,平民即使生活困顿,也会将劣质葡萄酒兑水饮用。甚至于颇受人们赞誉的隐修士彼得,虽然从来不食面包和肉,却也会饮用些葡萄酒。3大麦、小麦、葡萄酒、油,是诸史料中最普遍提及的战时食材。
  战争中食物消耗惊人。中古欧洲成年男子保持应战所需卡路里,每日至少须食用1公斤谷物。4第一次十字军是由西欧众多地方武装和大量朝圣者构成的极其庞大的移民群体。当时的史学著述者留下了不无夸张的记载:亚琛的阿尔伯特称这支军队有30万之巨,5亲历战事的福尔彻则称其共计60万人,6安条克战役焦灼时,勒普伊主教在写给西欧的信中称军中仍有“10万披甲之士”。7然而,经过现代学界研究,却并不能否认这支十字军数量之庞大:人们相信,第一次十字军的武装力量至少在4到5万间,其中贵族和骑士的总数约为7000左右。8此外,若将大量随军妇孺、平民及僧侣考虑进来,数量更会成倍地增长。无疑,第一次十字军的规模已然超过西欧当时许多大型城市的人口总数:历经10—13世纪迅速发展,14世纪初西欧尚只有少数城市人口破万,巴黎仅有80000人,多数大城市人口数维持在20000到40000间。9埃德萨的马太感叹,十字军“如海中沙……多得就像空中繁星”。10若以5万人为基数,这支军队每日仅谷物就要消耗50吨。
  马匹消耗粮草的数量也十分惊人。十字军是重装,有大量贵族和骑兵,马是重要的军事资源。若要维持战马健康,具作战体力,必须在草料中加入一定量的谷物,一般是燕麦。11世纪的战马每日行军作战需2.4公斤谷物,另需2.5—3公斤的干草,若是野外富含水分的青草,则需8到9公斤。11并且,马胃小,食道狭窄,食物消化不完全且食量小,需日夜多次进食。饲养马匹是要消耗相当时间和精力的。约翰·H. 普赖尔(John H. Pryor)估算,假设十字军拥有7730匹马或骡子,每天需62.5公供应其草料。12事实上,十字军骑士和贵族大约7000人左右,通常每人占有两匹马换乘,加上驮畜,粮草负担可谓惊人。为解决庞大粮草供应难题,十字军首领甚至会发动劫掠,导致摩擦和冲突。在公爵戈德弗里同拜占庭皇帝最初达成的协议中明确提到,除非是为马匹的草料,军队承诺不会非法劫掠。1阿尔伯特记载了一次因行军中草料匮乏导致的危机:在十字军初入小亚腹地时,因军队规模过大,沿途草场不足,全军分为前后两军,拉长行军距离,减少草料压力。2不久,前军就在多利拉埃姆遭到罗姆苏丹基利什·阿尔斯兰突袭,拼死抵御半天才得到后军驰援,险全军覆没。
  二、补给的受限与困难
  战争补给的困难不仅基于人马的数量,还源于多种复杂要素的综合作用。首当其冲的是辎重的携带及运输。从尼西亚到安条克,十字军穿越安纳托利亚高原的长途行军中,如拉尔夫所言,“多日不见一处富裕之地,根本无作物解其荒芜”。3突厥人撤退时毁坏了沿途水井和庄稼,“罗姆被突厥人肆意破坏和蹂躏”。4于是,大军必须储备、携带尽可能多的食物以供沿途消耗。辎重之多,“仿佛是那些被携带的东西在带着负荷它们的人前行”。5
  不过,十字军携带能力是有限的。物资主要靠驮畜运输,马车(二轮车或四轮车)是最有效的运输工具。马具改进,使得马车运载能力有所提升,一般来说,驮畜能负载100公斤,二轮马车负荷500公斤,四轮马车为650公斤。6然而,它们还是难以满足大军所需载荷。伯纳德·S. 巴克拉克计算,以50000人、7000名骑士、10000匹马为基准,仅限维持最低生存需要,将所有消耗粮草因素全考虑在内,若完全靠携带辎重自给,仅10天行军就需2000辆马车。7绵延数公里长的辎重队伍不仅严重拖慢行军速度,频繁战事和艰难山路都会带来载具的损耗。他们的运载能力,一定是在下降。无论如何,中世纪的军队受限于负荷能力,至多行军3个星期就必须再补充给养。8   行军速度直接关系补给效率和难度,受诸多因素制约。安纳托利亚高原海拔高,地势险峻,沟壑丛生。尽管为回避狭窄路径,十字军选择迂回行进,反托罗斯山脉依然构成巨大妨害。并且,古罗马道路到了11世纪,在拜占庭人丧失小亚控制权后,业已年久失修,破败不堪。数万人,上万的战马,数以千计的马车驮畜,在年久失修的高原行军,其速度必然受到延缓。况且,十字军夹杂大量贫民、教士、妇孺,贵族往往举家同行,行军中也不忘享受。炎炎夏日,军队行进得十分缓慢。十字军自1097年6月26日离开尼西亚,10月20日抵达安条克,行程1200公里,将休整时间算在内,每日仅行进10公里,9远远低于中世纪军队行军的平均速度(16-24公里)。10
  缓慢行军使得另一要素——气候成了潜在隐患。进入小亚时,原本是初夏,到了安条克,已近初冬。十字军攻城乏术,陷入对峙僵局。此时,寒冬成了补给的最大妨害。冬季围城是兵家大忌。冬季食物草料匮乏,严寒会加重消耗,补给难度极大,过冬比战斗本身更可怕。安条克地处叙利亚北部,属地中海气候,冬天虽不算很冷,却多雨潮湿。旷野中无法避雨御寒的十字军备受折磨。布洛瓦的斯蒂芬1098年3月写给妻子的信中抱怨,“整个冬天,为了主基督,我们忍受严寒,还有大量、连绵不绝的雨水”。1里布蒙的安塞尔姆在1098年7月的信中回忆到,“因为缺少食物,还有极度的寒冷,差不多所有人都要死了”。2漫长冬季成了围城者挥之不去的梦魇。
  此时,后勤的缺陷使得本已艰难的供给雪上加霜。西欧封建武装没有设置粮草官的传统,仅仰仗时间磨砺出的经验和习惯。诸文献不存在类似军需官记载,后勤管理明显缺乏系统性。这就导致在物资充足的情况下挥霍无度,大肆吃喝,欢宴时,喧哗声号角声“一罗马里外都听得到”。3到了冬季,周围作物消耗殆尽后,就陷入捉襟见肘、极度匮乏的艰难境地。阿尔伯特记载,“每日饥荒愈演愈烈,军队因匮乏而在死去”;4罗伯特则坦言,“周围已没地方卖面包了,他们忍受着极度的饥饿”。5
  安条克之役使十字军补给的劣势完全暴露出来。此役长达8个月,跨越整个冬季,十字军危如累卵。食物补给极其困难,物价飞涨,乃至贵族都穷困潦倒。譬如,伯爵哈特曼为换取食物,将锁子甲、头盔和武器都卖掉了,“很久前就已开始乞讨”,“几乎乞讨也无法过活”。6以至于为资助和救济附庸和贫困者,连大权贵,佛兰德伯爵罗伯特都不得不沿街乞讨,靠人施舍得来一匹瘦马,参加安条克的决战。7贵族尚可依靠互相救济保住温饱,贫民则无所依靠,饥饿到极限。他们吃生蓟、老鼠,野兽皮,乃至到粪便中寻找未消化的谷种。8阿尔伯特记载,在吃光了面包后,他们用水将腐败、坚硬的皮革煮软,用调料拌着牛皮下肚,吞食皮鞋,用火煮食大荨麻。9饥饿与死亡相伴:马太记载,每5人中有1人饿死;10拉尔夫声言,“10匹马中唯有1匹留下,其余都被饿死了”。11在光鲜的十字标记、基督武士的光环下掩盖着的,是残酷的生存现实,亦从侧面反映出给养补充的现实局限,证明了维持这样庞大队伍存续的极大困难。
  三、十字军队伍补给的来源与实现
  十字军无自己能力,无论身处何处,都离不开拜占庭及当地基督徒的物资输出。整体上,在进军小亚及安条克期间,其补给历经3个不同阶段,随战事发展,逐步体现出各异的特征,愈发深入地展现了十字军在补给问题上对东方基督徒,尤其是拜占庭的被动依赖。
  (一)从君士坦丁堡到尼西亚
  初到君士坦丁堡,直至围攻尼西亚,十字军的供给全部来自拜占庭,基本充分及时。11世纪的君士坦丁堡拥有至少10万之巨的人口,是世界最大都市之一。12它是东地中海贸易中心,周边资源不断从海陆运送而来,海运能力尤佳。拜占庭长期以帝都为轴心,反复调动上万军队在帝国东西两面御敌,善于组织军需。此时正值4月到6月间,气候最适宜海上贸易,船只往来频繁,物资充盈。因此,拜占庭皇帝资源充裕,为十字军开设专门市场,准许贩售食物,“人们被授予买卖的特许”。13皇帝是军需的唯一来源,“整个王国内,唯有皇帝的商品——葡萄酒、油、谷物和大麦、全部的食物——在出售”。14
  不过,供给时常受限,贩售特许成了皇帝约束十字军的手段。这样的防范是必要的。十字军人员众多,武力强大,且鱼龙混杂,与希腊东正教徒有天然的隔阂和芥蒂,与拜占庭的摩擦时常发生,公爵戈德弗里就曾因宗主权与皇帝有过摩擦,甚至一度爆发了冲突。友好时,如阿尔伯特所述,“依照皇帝吩咐,他们获得大量、各样的食物及必需品”。1当公爵戈德弗里不愿进宫觐见皇帝时,则是断绝食物供应,“取消大麦和鱼的出售,接着是取消面包的供给”。2结果,软硬兼施下,公爵妥协,宣誓效忠,达成协议,皇帝馈赠礼品和金钱,为平民提供资助和食物。3为确保买卖公平,度量准确,双方做严厉规定,违者处死。4
  在尼西亚,补给依赖更明显了。围城伊始,拜占庭商人未及时跟进,十字军旋即陷入物资紧缺、物价高涨的困境,“可怜的朝圣者遭受着饥饿的折磨”。5于是,博希蒙德和戈德弗里轮番渡海,频繁觐见皇帝,商谈供给事宜。离开拜占庭,十字军几乎是寸步难行。其后,皇帝命令下,商人满载着食物渡海,“信者获得各种贩售之物,享受着大量食物,欣喜不已”。6亲历此情的福尔彻提到,“我们可购买皇帝准许用船运来的食物”。7十字军在君士坦丁堡和尼西亚停留了3个月之久,给拜占庭带来的负荷难以想象。总体上,帝国做出了应有的努力和支援,充分调动了既有的资源,满足了十字军的基本军需。在补给问题上,本对东正教徒尖酸刻薄的西欧撰史者们此时未流露出多少不满。伊始于补给,拜占庭同十字军构建起良好、稳固的同盟关系,奠定了合作的基调。
  (二)行军安纳托利亚
  深入安纳托利亚腹地后,十字军同亚美尼亚人取得联系。亚美尼亚人是小亚内陆的主要居民,他们受迫于突厥人的攻势,迁移至卡帕多西亚及乞里齐亚的山区,控制罗曼努斯山脉。此时,亚美尼亚人迫切需要外部援助,谋求独立,复兴亚美尼亚王国。他们很快就同十字军建立起友好的合作关系,主动提供了大量物资补给。首先,在伊科尼姆(Iconium),经历了极度缺水的艰难旅程的十字军,“受到热情款待,在上帝吩咐下,满载着此地各样的商品。离开时,他们还在居民建议下用容器和兽皮装满了水”。8在科辛侬(Coxon),十字军同样受到了城中居民盛情款待,为其后约10日山中跋涉做了补充,根据罗伯特记载,“上帝给了他们这般好的休养地,做好准备,去应对即将到来的饥饿之恐怖折磨”。9之后,反托罗斯山脉一段旅程艰难至极,阿尔伯特形容他们是在“山间峭壁上,于峡谷陡坡间行军”。10在队伍已脱节,首尾不顾的情势下,十字军受马拉什(Marash)城亚美尼亚人热情款待,休整3天。“居民欢呼雀跃,敬重地迎接他们,在此地,他们当即得到大量供给,恢复了过来,不再受那折磨和食物匮乏之苦。”11   至此,十字军终于完成小亚行军,进入安条克北部平原。此行途中,亚美尼亚人的鼎力支持至关重要:每当达到极限时,他们总能得到沿途亚美尼亚城镇村落供给,每段行军间隔基本不超过两个星期。同时,拜占庭向导的作用不可忽略。安纳托利亚高原环境艰苦,地势险峻,人烟稀少,一次疏忽就可导致迷途,后果难料。正是在拜占庭人的引导下,他们才能始终沿正确的道路行进。此时,在基本利益不冲突,存在共同既得利益的前提下,基督教阵营内部呈现基本稳固的联合态势。
  (三)安条克之役
  在安条克,十字军的给养问题空前严峻复杂。他们曾努力自救,譬如广泛散布平民于山谷间,找寻食物草料,然效果有限,代价高昂,平民经常成为突厥人出城设伏的牺牲品。罗伯特记载,“一些人抢到了些物资,其他人被杀了”。1福尔彻称,“在山里,他们经常受设伏的突厥人加害”。2然后,在12月,十字军不得已派出以博希蒙德、佛兰德斯的罗伯特为首的大量骑步兵远征,冒险到穆斯林腹地抢掠食物,以求“消灭饥饿,将人们从匮乏中解救出来”。3结果,他们遭遇救援安条克的大马士革军队,险些全军覆没,带回的食物也有限,“不多时,罗伯特抢来的食物就耗尽了”,“因为残酷屠戮,没人敢再远离队伍抢劫”。4
  十字军还是要依靠拜占庭和亚美尼亚人维持最低限度的食物供给。陆路物资主要是由亚美尼亚人经营。马太记载,在冬季,托罗斯山脉及其他地方的亚美尼亚王公不断将食物送到营地,“所有信者都仁慈地为法兰克人行动了起来”。5为确保北部援助通畅无阻,1097年11月中旬,博希蒙德对安条克北部重镇哈利姆(Harim)设伏,以强化同亚美尼亚人的联系。罗伯特记载,“自此,我们的人前往亚美尼亚城市和地域寻求食物容易多了,他们和其他当地人将食物卖给了我们的人”。61098年3月当上埃德萨城伯爵的鲍德温,动员当地物资,多次送到十字军营地。7
  然而,陆路支持是有限的,冬季物资紧缺,运输困难。罗伯特坦承,“他们找到的东西不够这般多的人坚持多久,维持不了如此大的数目”。8相对而言,海路更有效。当时,尽管突厥人大肆进略小亚和叙利亚,但海域基本还是拜占庭控制。皇帝阿列克修斯在摆脱了帝国西部的种种危机后,兴建海军,击溃了海盗查哈斯(Tzachas)的入侵,收复了罗德岛和克里特岛等沿海岛屿。在十字军行军小亚期间,皇帝征服小亚西南沿海一带,建立起乞里齐亚通往安条克的海上通道,塔尔苏斯城和亚历山大勒塔都可为船只提供中转。而且,海路比陆路更安全快捷。一个希腊人仅用了11天就坐船从安条克返回君士坦丁堡,向皇帝报告胜果。9布洛瓦的斯蒂芬不堪饥饿的威胁,带着部队逃亡,退到亚历山大勒塔,“不敢陆上行军”,10而是“准备了船桨,坐船去外海,返回君士坦丁堡”。11显然,此时拜占庭在小亚和叙利亚北部已构建起一条通畅、安全的海上通道。
  在安条克,十字军主要是从圣西蒙港获得补给。这座港口位于奥龙特斯河口,离安条克最近,27公里远。它是十字军最重要的补给港,早在围城之初,基督徒就专门用船在奥龙特斯河上建造浮桥,以便前往圣西蒙港,阿尔伯特记载,“经此桥,有了一条通往隐修士圣西蒙港口不受妨害的通路”。12此后数月间,敌对双方为这条通道展开激烈持久的争斗,凸显了这座港口的战略价值。无论热那亚还是英格兰的舰船,都是由这里登陆,将围城所需物资送到营中。13阿尔伯特记载,在城破后,全军到圣西蒙采购食物,以应对迫在眉睫的围城之需,“科布哈及他的人近在咫尺……所有人急着赶往圣西蒙港,倾尽所有,用钱购买船运来的食物”。14这一事实彰显了圣西蒙港及海上供给的紧要。
  拜占庭主导着海上运输。11世纪东地中海的贸易仍由拜占庭控制,热那亚和威尼斯还未涉足,阿马尔菲最早涉足东地中海贸易,直到1053年才在君士坦丁堡设立商站,定期贸易。15为了维持同埃及的关系,阿马尔菲并未支援十字军。热那亚和威尼斯的行动非常迟缓。起初,他们对教皇的宣讲反应甚微,直到1097年获悉尼西亚陷落才启程。当时的船只尚不具远航能力,精确绘图和冬季航行必需的罗盘直到1280年之后才普及,四分仪和海上星盘更是文艺复兴后才引人欧洲。1因此,比萨和威尼斯船只不敢在冬季航行,分别留在爱奥尼亚和罗德岛过冬,只有热那亚的一支舰队(仅有船舶13艘)经过约40天航程来到圣西蒙港。2当时船只大多仅有70到至多230吨的载货量,3姗姗来迟、数量有限的西方舰船无法满足十字军的补给需要。拜占庭才是海上供给的主要来源,经小亚沿海,由塞浦路斯岛周转中继,运到圣西蒙港。拜占庭每年320至720船次的周转能力,4可以满足经常性运输贸易。西欧基督教史家出于宗教、政治、民族偏见,刻意避讳、隐瞒拜占庭的贡献。譬如阿尔伯特,他将塞浦路斯岛的食物归功于耶路撒冷宗主教西蒙。5靠一己之力聚集维系数万人的供给显然是不现实的。不过,文献中还是有些许痕迹,拉尔夫的罕见记述显现出拜占庭的卓越努力:
  叙利亚、乞里齐亚、罗得岛、异常富有的塞浦路斯,其他岛屿,及其他王国,支援了这支军队……希俄斯(Chios)、萨摩斯(Samos)、克里特、米特里尼(Mitelene)和无数其它无名岛屿付出了同样的努力。皇帝阿列克修斯的传令官也在那儿催促人们由陆路和海路运送谷物。6
  拉尔夫特别褒奖了塞浦路斯的食物援助,“它补给着拉塔基亚及其贫困的基督教内陆,仿若它所收养的姊妹那般。它是唯一一座在叙利亚海岸边,既是基督徒的,亦属于阿列克修斯的城市”。7
  自始至终,若无亚美尼亚人,尤其是拜占庭的援助,十字军根本无力维持供给。西方当世史家在肯定、褒奖亚美尼亚人贡献的同时,却刻意回避、忽视拜占庭的作用。这既是为夸大西方寥寥几支舰队的价值,亦与拜占庭驰援安条克未果有关。最关键的,或许是东西方教会长期争执不断,西欧同拜占庭长久相隔对峙、误解所致。但是,西方史家寥寥记载无法抹杀拜占庭在补给物资上体现出的关键价值和作用,如伯纳德·S. 巴克拉克所言,“若无拜占庭的支持,十字军将一事无成”。8尽管十字军与拜占庭的合作关系复杂微妙,时有裂隙乃至冲突,但单从补给这一点看,十字军完全仰赖拜占庭的支援,是绝对的受益者。
  结 语
  战争并非存在于理想化、真空化的环境中,学术研讨亦应建立在其所依存的要键上。战争发起原因纷繁,既有经济、政治的,抑或宗教的,乃至贪婪或单纯的勇武好斗作祟,但战事的进行和发展,必有现实的物资基础。人对食物的需求是实时且迫切的,恰如马匹之于草料一般,折射出武力对给养的根本依赖。第一次十字军成就的业迹,并非当世及后世史家孜孜不倦夸耀的所谓武功伟业,更应体现于物资补给的维系上。这样一支人数过万,充斥着无数妇孺、贫民及僧侣的军队,在没有规范化后勤补给之前提就远离故土,行军数万里,在严酷的交战环境下居然能延续近3年而未解体,且始终保持着相当的战斗力,直至实现其军事目的,这在农本的中世纪社会堪称“奇迹”。这一奇迹的出现,自然有制度、宗教、及精神的作用,但适时和基本的补给无疑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无论基督教史家如何掩盖、或者刻意忽略东方基督徒、特别是拜占庭人的巨大贡献,但上述食物及补给情况的还原,却彰显了拜占庭的物资支持在第一次十字军中所应有的历史地位和价值。从这一视角看,十字军与拜占庭原本繁复的关系变得简单了:为了补给,十字军必须要真心实意、竭尽全力地维护同拜占庭的合作关系,反之,拜占庭则尽己所能地以物资供应来回应其诚意,驱动其前进,为己所用。毕竟,单就此时,令十字军不断前进,在小亚取得胜果,挫败突厥人,为拜占庭暨东方基督徒臣民收复原有生存空间,对拜占庭和东方基督徒都是有益无害的。这种关系起始于生存本身,基于最原始的物质需要,通过皇帝对十字军的宗主地位构建起来。尽管存在政治忧虑、既得利益、宗教偏见等各种因素的潜在隐患,但只要十字军还未在东方取得寸土之地,无法通过威尼斯、热那亚等海上城市形成独立的海路供给链条,双方的同盟关系就必定牢不可破。转换视角,从补给问题入手,既能揭示第一次十字军举步维艰、殚精竭虑于生死一线的内景,亦可清晰、明确地定位拜占庭同十字军的关系态势,还原东方基督教世界在这场战争中所充当的基本角色及其所发挥的重要作用。
  [作者王向鹏(1983年—),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博士后,北京,100872;河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河北,石家庄,050024]
  [收稿日期:2014年12月15日]
  (责任编辑:徐家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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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心理咨询过程就是在来访者与咨询员互动的过程中,咨询员借助自己的专业能力在来访者面前逐步为之建构起一个清晰的自我王国。在这一王国中,来访者能感受到自己的价值与需要,对自己的优势与资源看得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接下来的人生之路该往哪走。咨询员在短暂的会晤中,给他提供一个补给的驿站。  关键词:自我认识;心理咨询模式    在多年的心理咨询实践中,我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咨询风格。在不同的个案与咨询内容中,
王国维每爱把人生比作镜子,如“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蝶恋花·阅尽天涯》),“镜里朱颜犹未歇,不辞自媚朝和夕”(《蝶恋花·莫斗婵娟》),“从今不复梦承恩,且喜花坐赏镜中人”(《虞美人·碧苔深锁》)……我本以为,此乃静安独创的比喻,近读钱春绮译的《尼采诗选》,始知这个比喻来自尼采的一首诗:“人生乃是一面镜子。在镜子里认识自己,我要称之为头等大事,哪怕随后就离开人世!!”(《人生》)王国维
读了一九九四年十一期《读书》上吴祖光先生的《掌握自己的命运》,再平心往回想,领导曹禺先生的一位位领导,在领导那个范畴内,能说是错了?领导是真诚地叫他写好的。比如写《王昭君》,领导确是叫他写好这位民族团结的伟大女性的。这个要求一点不错。曹禺先生也真诚地接受并玩命地付诸实践。但这两种真诚结的果子却有些苦涩:在《王昭君》民族团结的伟大形象中,少了点具体的人生悲剧,一般扭曲了个别,她就很难像《雷雨》《日出
我爱孙犁的散文,倒不仅仅是因为它那优美抒情的笔调,深邃的哲理,清新俊逸的风格和朴素、明快、简练的语言,这些固然都是我爱孙犁散文的因素;不过,更重要的还是爱他那返朴归真、纯朴真实的感情。新近,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他的《老荒集》,更强化了我的这个感觉。收在书里的四十多篇散文无论是“芸斋小说”,“芸斋琐谈”,还是“耕堂读书记”和“耕堂函稿”都洋溢着他那纯真朴实的思想感情——而这,是最能震憾人的心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