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葱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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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老了。
  前几日,他说,抱一床棉被到阳台去晒都感到吃力。不知道从何时起,他背驼下来,走路步子小了。
  能不老吗?今年春节一过,1933年出生的父亲,按老家的算法,已经89岁。
  说起父亲的“老”, 我儿时就有所闻。
  20世纪70年代初,他在公社当办公室主任,有一天我到公社,看他在办公室上下地跑,忙得很。这边正在布置会场,那边就有人“老蔡,老蔡”地喊他盖章,也急得很。其实,那时父亲才三十七八岁,但在公社里,同志们习惯这样喊他,哪怕年纪比他大的,他也没有“意见”。在我幼小记忆中,父亲就是公社里最忙的人,谁都需要他,谁都这样“老蔡,老蔡”地喊他。当然,我也没有太在意这个,一直到去年的一天,我与父亲聊天,聊着聊着,才逐渐理解“老蔡”的喊法了。
  父亲出生的年代,正是20世纪中国最动荡的时期。他出生的村庄,当时人口不过二百多人,却上演一场又一场的匪患。外村的、本村的、明的、暗的土匪常常“你方唱罢我登场”。
  一个夏夜,月光如水,村民聚集操场纳凉。突然,枪声响起,一位壮汉遭人捆绑,吓得大伙胆都快破了。这是外村的土匪闯入绑票。这伙土匪进村绑票,当然有内应,知道壮汉家里是杀猪的,算有钱人。后来人被押到后山老林里,捆在山上一个多月,家里掏出全部家底,还四处去借,才凑齐五百大洋送去,保下一条命。这时的“壮汉”,已经皮包骨,剩下半条命。又一个深夜,山村寂静无比,大家都熟睡了。突然,满村犬吠,一会儿哭喊声传来,是土匪抓了一个人。这个本村人,在外县当保安大队副大队长,原因是他曾经带队剿过这伙外村土匪。保安队长被土匪押到村尾溪边草滩,中了两枪。家里人以为他死了,哭喊声震天响。这时,伏在地上的保安队长孱弱地摆摆手,示意还活着,家里人惊喜不已,当夜将他送到樟湖板,请人救治。土匪后来得悉他未死,派人到樟湖板往郎中手里塞钱,又扔下狠话“要将他治死”。不久,保安队长真的死了。
  父亲就是在这样的乱世中出生、长大,现在回忆起小时候经历的这些事情,常常关不上话匣子。由于缺医少药,他五岁没了娘,七岁没了爹,就跟裹脚的奶奶相依为命,家里没有劳力,常常是过着半乞讨的日子,有时饿得受不了只能在家里哭。村里人都知道,这一老一小是村里最穷的,“一家就看一朵云”,父亲这朵小云似乎在天上飘忽着。到了上学年龄,父亲跟着上了三年就辍学了,没书念,常常趴在学堂窗户“蹭听”。
  不知不觉中,少年长成青年。1949年8月,十六七岁的父亲第一次看到解放军。那天,他上山砍柴,路上碰到解放大军正南下解放福州。
  对新社会的到来,父亲满怀憧憬。解放军剿匪工作队进村,其他人生怕惹事,退避三舍,父亲却主动靠近,为他们当向导。
  一天下午,工作队只有一位队员在村里,突然一伙土匪荷枪实弹窜进村。工作队队员势单力薄,这时不能与土匪硬拼,悄悄写一张纸条塞给父亲。父亲二话没说,将纸条与柴刀一起绑在腰间,假装上山砍柴,大步小步地跑到乡里搬救兵。到乡里,已经夜幕低垂,剿匪工作队领导接到情报后示意他先回去,别作声。他穿过高山老林,回到村里已经夜深。
  侥幸,土匪没有发现这个年轻人去送情报,如果發现,也许结局就像之前的保安队长。现在想想都可怕,可穷人多么盼望新社会与新生活啊!
  从这点上说,父亲在乡里,真可算“老革命”。难怪三十多岁就被大家称“老蔡,老蔡”的。
  我们村有“红色基因”,是闽东北重要的游击活动区,闽东北游击队经常到村里活动,靠近闽江“地下航线”上的一个自然村因此被国民党烧过,村里的游击队员有被捕被杀的,也有战死的。而我最近才从父亲嘴里得知,他是村里的第一任党支部书记,当时支部仅有三位党员,其中一位还是抗美援朝战场立功回来的老兵。五十多年来,他从来不在我们面前说这个,摆他的“老资格”。我小的时候,听人说父亲的工资蛮高的,除了公社书记外,就数他的工资高,70年代初每个月就有五六十元,是一般工作人员的两三倍,这主要就是他参加革命工作早。
  “老革命”靠得住,领导信任他。难怪当公社办公室主任时,“老蔡”宿舍抽屉里总锁着一把驳壳枪。当时整个公社配备驳壳枪的,除了书记、派出所所长外,也就他了。
  父亲的右手大拇指与常人不同,一般拇指都是长的,而他的这个拇指却是圆的,令人好生疑惑。起初,我以为那是刀剁的,老教师母亲却说是刻蜡版刻的。是刻刀不小心割了拇指?不是,是在公社每天要刻写许多材料,有上报到县里的,有会议材料,还有各类通知,等等。父亲靠自学写一手好字,公社里的公文草拟、誊写常常非他莫属。就是几乎天天刻写、油印,拇指发炎,烂掉一截,成了圆拇指。今天我们有电脑打字,真无法想象当时的困难与新政权建立初期基层干部的拼劲。端庄、清晰的公文,字里行间透露出他的负责精神。就这样,他在办公室主任岗位上前后干了二三十年,几乎每一任书记都离不开他。
  有一次,父亲带公社文艺宣传队到县里汇报演出,坐敞篷货车到县城,被风吹后发烧,得了急性肝炎,医院开出的报告单里有五个“ ”,病情很重。医生开了一些药让他带回来吃。刚过一个星期,公社书记就打来电话,要他赶回去“包村”,因为这个村已经派不出挂点干部,不然一项紧急任务无法完成。“好说话”的父亲二话没说,提起那个时兴的黑色“干部包”,匆匆地赶去。由此,肝炎由急性转为慢性,后来整整吃三年的药,才将最难去掉的两个“ ”去掉。
  “老蔡”是老革命,退休前是乡人大常委会主席团主席。我原以为这是正科级职务,上次聊天时才知道他只是副科级退休的。一个老革命,在最基层,特别是长期在公社、乡政府办公室工作,陪过一任又一任的领导,这些领导后来有的是县委书记、县长,有的还官至市委常委,父亲从来没有为了自己职务的事情去找过他们。
  “老蔡”是知足的人、感恩的人,也是厚道的人。一个从旧社会被共产党救出来的人,面对个人得失,他不会刻意怎样,心态始终是平和的、坦然的。之所以先天体质弱又工作忙碌,还能长寿,我想,关键就是他葆有这样一颗宽和之心。
  从这个层面上说,父亲的心又是那么的青春。沧海桑田,岁月不老。“老蔡”初心,一地葱茏。
  责任编辑 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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