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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是出才女的地方。张爱玲两度居港,算得上半个香港才女。此外, 西西、亦舒、林燕妮、李碧华……全是不让须眉的才女。多年来,我一直留意她们,或多或少或深或浅地阅读她们的作品。但我最早品论的其实是钟晓阳,说来已是30年前的事了。
上世纪80年代,我在台湾副刊上看到钟晓阳的长篇散文《惜笛人语》和《贩夫风景》,最初以为她是台湾新秀,细查资料,才知她出自香港,又发现她有东北血脉。我欣喜于她如此年轻,十七八岁就成名,而且是以散文获得香港青年文学奖散文第一名和香港文学散文奖第一名。我自认为发现了一颗文学新星,急急忙忙把她介绍给内地读者,那时内地正值琼瑶热,后来又是三毛热,我的推介反响并不大。然而,20年后,无论是文坛影坛,还是歌坛,大伙儿都知道钟晓阳了。
“吆喝”出市井原生态
提起钟晓阳的作品,我低回不已的首先是那惟妙惟肖的市井图卷。她的散文《贩夫风景》从孩童眼光写香港小贩叫卖场景:先登场的是豆腐花,“豆腐花的吆喝声一路炽炽烈烈要断不断地从坡下喊到坡上,然后又一跌一宕地滚回去。那是个瘦瘦小小的中年人……大概喊惯了,也就声如洪钟,一条线直冲七重天的高亢”。接下来,来了流动雪糕车,它有“清脆玲珑的童话音乐,老是那几句,反而老是听不完……车子一边行一边撒碎碎的音符,像一个流浪小孩的歌唱,唱自己的生涯,倾诉他多么欢喜地来,又多么欢喜地走”。再下来,是“快乐制作棉花糖”和“热热火火炒栗子”,她写出小贩做生意时的敬业热情,写出小贩乐天知命的性格,也写出自己分享的开心。她捧着豆腐花,“暖烘烘盛满一碗往回端,往往以为盛着一窝云,阳光下笑得好开心的样子……云竟在我手里呢,一朵开心的云”。
叫卖本是商贩招揽顾客的手段,如今随着都市化的进程日渐消逝,留在我们这一代人童年记忆里,是一种不可或缺的配音。1992年我到香港,已很少听到叫卖声,有一次问起友人,他告诉我一则趣闻:在香港,卖粉葛的这样喊“卖——葛”,老外听到这粤语发音就以为是“MyGod”,心想上帝怎么可以沿街大声兜售?我听后笑了许久。这真是一个有趣而美丽的错误。不能怪老外,对于他们来说,多少中国文化的乐趣都有隔膜。近年来,叫卖已经华丽转身,成了艺术,有行家说这是民间音乐,有专家把它列入非遗名录,听说北京还成立了“京味叫卖艺术团”。我听了很高兴,心中暗想,这促使叫卖荣登大雅之堂的众多推力中,或许也有钟晓阳之力吧。
钟晓阳的作品吸引我,更多的還是其中的古典韵味。那年,我把她的《惜笛人语》一读再读,不能放手,直至把它写入我的《隔海说文》一书里方才安心。《惜笛人语》写钟晓阳的学笛经历,重心却在教笛叶老师的为人与演奏上。叶老师“大鼻子大嘴盘……而他整个地是那样耐看,衣服的色调温暖和谐。他讲话极文雅,不速不缓,吐音清晰,着力很轻,附于形则是摸上去厚厚软软的绒质,本身即是暖的”。“(他)为人的根柢已经很深厚,完全禁得起平淡的日子,连偶露的倦容亦是淡淡的,不与众物争持”。
钟晓阳以为笛子要“在山头或草原上吹,才能领略它的春光明媚,春意剔透”。但面对熠熠灯火沉沉市声,笛韵亦仿佛天籁落在红尘,“若是乘风飞至远方有人听到了,梦魂一惊,忽起辽远之思”。她最喜吹那首《牧童短笛》,叶老师以二胡伴奏,乐声悠扬,仿佛“牛背上一挫一荡,那样的悠闲,日出而出,日入而入,鸡鸣桑树颠,落霞赶炊烟,好像岁月也在那儿踱来踱去,老也不走”。


她又写箫、扬琴和二胡。箫是万般情绪诉与自己听,必须有个深沉壮阔的背景;它有空灵之感,像断崖回音,吹梦成今古。琤琤的扬琴,铿锵中轻盈可喜。它不激烈干戈,也不大喜大悲;是很讲理的,“跟你从头道也行,跟你典故一一数也行。”“二胡则是说不尽的故事,拉来拉去拉不完。想象中拉二胡的该是个长方形脸,瘦、穷——至少不能太富裕,穿一袭浅灰夹袍,在露冷的小天井里,老榕树下,满地青白的月光像辗碎的玉,夜阑人静了,想起往事,真是唉唉唉三声唏嘘,一段沧桑……然而看得淡了,拉起来反而摧尽他人肝肠,自己纵有感触也无感动。”
唉,犹记得当年我读了这些文字,一气写下3000字的评论,写出中国诗词中的笛声,写出板荡岁月里的二胡,淡淡道出大时代中小人物的哀而不伤,借国乐凄婉倾诉的往事。我与读者一起品味其中的中和之美,美就美在它不轻狂张扬,也不失落颓唐,轻盈中有高昂,婉转低回里透出浑厚铿锵。
远征白山黑水
钟晓阳更为人称道的是她的小说。1981年,香港的《大拇指》文学月刊、台湾的《自由日报》和《三三集刊》同时刊载了她的小说《妾住长城外》,接着又刊载了她的《停车暂借问》和《却遗忱函泪》。钟晓阳把这三部小说定名为《赵宁静传奇》(后来出版社改为《停车暂借问》),因为三部小说写的都是东北少女赵宁静与远房表哥林爽然的爱情故事。
三部小说还在连载的时候,就有行家不断喝彩。写过数十本长篇小说的司马中原说,“它的文字感应力和描绘力都是一流的”“三十年来,第一次读到这么好的写爱情悲剧,小说某些地方超过了《围城》”。小说家朱西宁和他的文学家庭成员更是又惊又喜,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词语都送给这位晚辈朋友。朱西宁说她是“天纵”“天骄”,女儿朱天文说她“才华如星耀空,如月炫宵,如日丽天”。
钟晓阳却能在人们视为畏途的夹缝中开辟出通幽的曲径,写出传统里的现代,现代中的传统,
不仅能够将生命变成故事,也能够将生命赋予故事。
这些小说是钟晓阳花了好几个月远征白山黑水得来的。1980年,她跟母亲回内地探亲,也收集写作资料。她从广州、无锡、杭州、上海、北京再到沈阳老家,也去抚顺等地探亲,一路看一路问,缠著母亲讲当年的旧闻奇遇,只讲大略还不行,非刨根问底把细枝末节盘问出来,母亲问不出就去缠母亲家的老辈,老辈都笑着说她:“打破砂锅问到底还不够,还要问砂锅在哪儿!”
所以,回家不久她就一气呵成交出了《停车暂借问》。一个香港都市里长大的女孩,能写出上世纪40年代到60年代中国平民的爱情,写出从东北到上海再到香港的市井风情,哀婉缠绵中有着明朗活泼。钟晓阳喜爱张爱玲,文字上不免有张腔张调,风格却一扫悲凉刻薄,没有亭子间的阴沉沉,有的是北方大原野般的豁达开阔。20年后,《停车暂借问》改编成电影《烟雨红颜》在内地上演,魅力依旧不减。
“葬我于大树下”

“爱与死”是文学永恒的主题,钟晓阳也曾经幻想和描绘过几种诗意的死后世界:水手死后进入绿色的草原,那里有醇酒、美人、歌舞以及奏个不停的小提琴;渔夫选择“翠蓝色光亮的海底,小鱼吹着七彩泡沫,虾男蟹女追逐嬉戏,穿着用柔软的鱼网织成的衣裳。水底的沙像牛奶一样白而香,海藻有着春天青草的颜色,各种贝类发出一阵阵光泽,每一只是一个音乐盒,开合之间有微微的旋律”。但她愿意葬在大树下,这棵大树“枝叶向高空伸展,直到天空的尽头,每一片叶子是天上的一颗星,永恒地护荫你流浪人间的魂灵……植根于你立足的土地,喜欢生长,永远向上”。这大树,树根吸取了由尸骨所化成的养料,“越长越高。那棵树看得多远,你就看得多远。你所看到的世界,没有言语可以形容。”
这棵大树就是文化中国,特别是古典诗词和《红楼梦》,她为自己作品选定的题目许多来自古诗,如《唤真真》《明月何皎皎》等。《卢家少妇》出自唐代诗人沈佺期的作品,《停车暂借问》源于唐代诗人崔颢的《长干行》。钟晓阳写作时把《红楼梦》放在桌旁,觉得这样有安全感。
钟晓阳生于躁动不安的60年代,成长于乱后初兴的70年代,成名于曙光初现的80年代。她属虎,人们却爱叫她小羊,因为她的和善与温情,更因为她对古典中国的纯情和最爱。钟晓阳写过一首歌词《最爱》,由李宗盛谱曲传唱一时,其中有这样一段:“就让一生只为这段情,一世只怀一种愁……”我听到这词,总觉得她说的不是男女之爱,而是古典之情。
这么多年,我眼见许多香港文人回顾过往面对未来,常常不知是应该喜悦还是哀伤,他们在中西文化夹缝中有种不可名状又难以排遣的游离与焦灼。可是香港女子钟晓阳却能在人们视为畏途的夹缝中开辟出通幽的曲径,写出传统里的现代,现代中的传统,不仅能够将生命变成故事,也能够将生命赋予故事。我想,正是源远流长的中国古典,赋予了她点物成金的金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