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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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猪往前拱,鸡往后刨,螃蟹横行,各有高招。
  ——题记
  1
  知道自己走过的路不容易,杨树林就想着多替儿子杨柳想想,辅助他寻找一条轻快简捷的小道,顺畅地到达他们心目中最理想的圣地。
  杨柳在胶东大学读大二的时候,杨树林费了老鼻子劲,也没给他转成国防生。后来他反复问自己,问题出在哪里呢?
  答案一直模模糊糊。
  直到现在,杨树林也没找到问题的症结。最后的结论是,别看你写新闻、写领导讲话、写经验材料都没说的,办别的事却相当于白痴。人家都是背着猪头埋怨找不到庙门,而你呢?恐怕是有了庙门背着猪头进去了,也不一定能求到菩萨烧好香。
  为什么在别人那里看起来非常简单的事情,到自己身上就难于上青天呢?那段时间,杨树林的自信心降到了零点,戒了十年的烟重新燃烧起来,而且比原来抽得更猛烈了。
  儿子的国防生没转成,剩下的路只有一条,和当年的自己一样,当兵考军校。杨树林是这样对儿子说的:“实在不行,咱再回去继续上大学,不就耽误两年工夫嘛!”他的本意,就算是耽误两年工夫,到部队锻炼锻炼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刚开始儿子说什么也不答应,杨树林和柳春梅轮流做工作,儿子却始终不松口。就差给他跪下了。没招使的时候他反复问儿子:“知道我为什么非要你当兵不可吗?”
  儿子的回答仍然三个字:不知道。
  杨树林想不通,那么多唾沫星子白白浪费了,儿子咋还是滴水不进、刀枪不入呢?
  好在是,杨树林不愧为我军优秀政治工作者,柳春梅也不愧为我军优秀政治工作者的老婆。经过多少个日日夜夜的轮番轰炸,儿子终于举手投降。
  “但是,”儿子提出一个条件,“必须让我到青岛当兵。”等了一会儿,他又提出一个附加条件:“最好……能当海军。”
  我操,当年老子去青岛是打工,现在儿子却提出去青岛当兵。父子两重天啊,杨树林觉得挺好笑。
  听了儿子的要求,优秀政治工作者的老婆瞅了优秀政治工作者一眼。这一眼的意思他很明白,但他什么也没说便洗澡睡觉去了。
  对杨树林来说,儿子提出的第一个条件并不很难,毕竟他在省军区干过,跟动员处负责征兵的哥们关系还算可以。青岛三面环海,想当个海军吗也不算难。但最大的问题,他为什么非得当海军不可呢?
  杨树林不解地问儿子:“你为什么想当海军?”
  杨柳吞吞吐吐地对优秀政治工作者说:“我想看看……能不能……有机会到……辽宁舰上玩玩。”
  我操。杨树林在心里又骂了一句,还“到辽宁舰上玩玩”,当兵是为了玩的吗。他觉得很可笑,于是就笑了笑。但他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按照他的意思,先让儿子当上兵再说,然后想办法上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这一步走出来,然后加把劲干出成绩来调到报社当个记者。到了那个时候,哈哈,肯定有机会到辽宁舰上“玩玩”了。只是,他的想法因为不知道能否实现,就没有说出来。他仍然在心里对自己说,一步走不完长征路,一口吃不了个大胖子。按步来吧。
  儿子为什么提出去青岛当兵,其实杨树林心里很清楚。这小子在大学又换船了,而且是脚踏两只船——胶大一只,海大一只。这方面,儿子倒是胜老子好几筹。看来随他爷爷,果真隔辈遗传吗?
  杨树林却对柳春梅开玩笑说:“儿子随他姥爷。”
  柳春梅坏笑着,死不认账,说:“放屁。还不是随恁这个家门。”
  杨树林骄傲地哈哈大笑。
  尽管有点把握,但为了保险起见,必要的程序杨树林一步没少走。你说这年头,不都这样吗?
  为了满足儿子的第一条要求,杨树林没少夜里睡不着觉,琢磨着一步一步的程序到底该怎么走。
  又是一个几近无眠的夜晚。点着手机一看,才五点冒头儿。窗外仍然黑咕隆咚的,杨树林想再迷糊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
  这些日子,杨树林老是失眠——晚上十点睡觉,早晨不到五点就醒了。十一点躺下,还是不到五点就醒。索性挨到十二点,依然如故……
  看看枕边躺着的“长毛”柳春梅(“长毛”是他们老家人的说法,长头发的意思——当然带有轻视的意味,原话叫头发长见识短),每到早晨五点左右,朦胧中感觉到她的身子也是翻来覆去的,动靜很轻,像胸膛里憋着一口气——她是怕吵醒男人吗?
  杨树林不知道。
  杨树林知道的是,柳春梅肯定也在为儿子杨柳的事睡不着觉——当下,为了自己的孩子能够安安稳稳睡着觉的,能有几个啊?
  你说愁人不愁人。
  朦朦胧胧的,送战友踏征程的歌声从窗缝里传进他的耳朵里——又到老兵退伍季,一年又一年,过得可真是快啊。尽管自己当了二十多年兵,但杨树林一次也没有经历过送老兵的场面。不是不想,而是不愿或者不敢。他知道自己眼窝子浅,怕自己控制不住眼泪。那样的场面,就像亲人离别一样,滋味太不好受了——每到伤心处,杨树林总会想起自己在一篇小说中说过的诗一般的句子:每一次分手/我都不敢回头/生怕/别离的伤感/碰落彼此的泪水。
  想想自己刚当兵的时候,才多大,还不到十九岁吧。这一晃快三十年了,用老家人的话讲,真是死活不禁混啊。
  儿子杨柳转过年来也快十九岁了,眼下正在胶东大学读大二。这小子,好牛不拉犁。按照他的实力,高考成绩原本可以上一所更好的学校。可是因为早恋,才上了个二本。而且是比较差点的二本,选的专业也不理想。
  当父母的,有点霸王硬上弓的意思。你可能猜得到,主动放弃,必有所图。杨树林和柳春梅反复做工作,让儿子去了这所二本学校,因为这所二本学校为部队定向培养国防生。结果不知哪个环节出了故障,想好的好事没有办成,杨树林便想到了让儿子当兵,但不知道儿子到底怎么想。
  按照儿子的高考成绩,当兵考军校还是比较有希望的。当然,任何的选择都存在风险。杨树林和柳春梅当时的想法,考不上军校也没办法,权当到部队锻炼两年,退伍后再继续上大学呗。有所得,必有所失。有所失,也必有所得嘛。这个账,数学学得再不好,也能算清楚哩。   济南近来的天气很糟糕,雾加霾,浓得像化不开的水泥,把阳光都挡在了天外。偶尔,半死不活地照在光秃秃的树木和泛黄的野草上面,死一般沉沉,弄得人透不过气来。
  比雾霾更烦的是堵车。
  比堵车更烦人的是他的心。
  儿子的同学,有的直接考上军校,有的上了国防生,将来找工作都不用操大心了。杨树林不能不着急。人家的爹,并不比他强多少啊。可是都有自己的办法,果真是虾有虾路、蟹有蟹道呢。
  转业到了地方以后,杨树林发现人家的办法比部队上那帮高手的招数更加高明。他在脑子里数了一遍,你看看人家小陈,什么艺术学校毕业的大专生,两年半没读完就通过在省委某个部门当处长的舅舅到了质检所。你再看看人家小冷,在某所军校(有段时间军校可以招地方生,纯粹是为了挣钱。当然后来军委不让他们这么办了)里上了三年委培生,靠着在省局当过副局长的小姨妈进到公安厅,而且还是正式编制。你再看看……算了别看了,这样的例子一箩筐又一箩筐的,举不胜举,数不胜数,越举越数越生气。这世道,这年头,太他娘的没法讲了。
  反过来想想,谁不盼着自己的孩子上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呢。可是,世界上的父母都这么想,自己的孩子都上个好大学,都找个好工作,可能吗,那孬的大学谁去上,孬的工作谁去干。都吃海参鲍鱼,谁吃糠咽菜?
  更何况,比上不足,比下还有余呢——这种思想观点其实很危险,也很可怕,它有时候挺耽误事呢。
  这不免让杨树林非常的不相信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杨树林能够这么想,不知道别人该怎么想。
  人跟人,没法比。有什么可比的呢。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老话是这么说的,很在理。但是,办法总得想。自己亲自想,自己不想别人不会替你想,这年头。
  杨树林经常突然问自己,比起那些个孩子的爹,自己的优势在哪里呢?思来想去,只有三个字:写报道。
  除此以外,别无长处。
  “不是所有的牛奶都叫特仑苏。”不知道为什么,这句广告词经常不约而至,弄得杨树林心好烦。
  杨树林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只能耐下心来做儿子的思想政治工作。可是儿子不像兵,说啥他都听——当然是过去。
  现在,他什么都不是了。话说到这里,杨树林突然想起转业到省局人事处报到的时候,那个傲气十足的丑八怪老女人毫不客气地对他说:“你原来是军区机关大处长,现在什么都不是了。”说得他好伤心,一下子凉透了大半截。
  我操你二大爷丑八怪。当时杨树林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人事处长,什么玩意儿,还是个部队转业干部呢。
  烦人的事,杨树林都不愿多想。就又猛然想起,自己和“长毛”,都三个多月没那事了。以前年轻的时候,杨树林,“长毛”,可都是厉害的角儿,虎狼一般。
  好汉不提当年勇,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吧——杨树林被自己吓了一大跳,是不是身体出了啥毛病?
  这几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济南的冬天一年比一年冷。杨树林多么希望,阳光能多照耀一下自己日渐瘦弱的身躯,和一颗越来越脆弱的心。
  在家里,杨树林甚至都不敢当面问儿子内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下一步棋該怎么走。
  短信里赔着小心外加笑脸,却问不出个一二三四,只好借酒遮羞当面问他。
  “下一步,你想宗木(怎么)着?”暑假期里,杨树林问正玩手机游戏的儿子杨柳,声音小得怕吓着银(人)。好像,面对的不是儿子,而是他爹。
  杨柳果真像爹一样,狠狠地瞪了杨树林一眼,说:“知不道啊——”用的是普通话。过了老半天,又补充一句:“你说……我该宗木(怎么)着?”这会儿,他学的是他的家乡话,老土老土的,都土得掉渣子。
  “你这个银(人),真是的,我宗木(怎么)问你什么,你都知不道啊?”杨树林用柔软的目光看了“爹”一眼,仍然小声问道。
  “他知道么?”正在厨房淘洗花蛤的柳春梅听不下去了,用恨铁不成钢的口气帮杨树林的腔说,“他只知道一个字:吃!”
  有外援助阵,杨树林好像被打了兴奋剂,声音立马提高了一度说:“还有一项特长:耍(玩)!”
  杨柳很赞成地笑了笑。
  他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继续扒拉他的手机。
  户外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不得了啊、不得了啊、不得了啊……”叫得他心烦意乱。
  父母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儿子倒优哉游哉地一点儿也不着急。
  你说,这年头,哪家父母不为孩子的前程着急。除非,你是厅局级以上领导干部。说的是有权人。当然,没有权有钱也行,有钱人可以和有权人私下交易。
  作为军转干部,虽然杨树林到地方上班之后有点小职位,但他这点小职位绝对不足以为将来大学毕业的儿子谋到个好差事。至于钱嘛,工资不算少,也只是够花的。但是为了儿子,他和“长毛”的意见完全一致:只要能帮儿子找条好路子,砸锅卖铁都行。
  杨树林在难眠的大长夜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跟“长毛”商量:“要不,叫他当兵去吧?”
  柳春梅想不出更好的招。她什么也没说,算是默许了。
  “木(没)想到,转来转去,”唉——杨树林又长叹一声,“还得走我过去的老路啊!”
  见“长毛”没有回应,杨树林只得侧过身去,自己对自己说,困吧,明天还要上班呢。可是翻来覆去老长时间,仍然睡不着。
  这大长的夜啊!
  2
  人生的路有时候直着走,肯定会遇到很多沟沟坎坎,行不通。迂回一下,转个弯,反而直达目的地。
  杨树林想到这里,又突然想起大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小连襟有次对他说的话,慢就是快,快就是慢。
  “睁眼瞎”说的是开车。
  那是国庆节长假,杨树林买车后第一次上高速公路回家乡看望老人。去的时候还算顺利,返回时却出了情况。那天临出发时,“睁眼瞎”反复叮嘱他路上一定要慢点,慢点,再慢点。而且每叮嘱一次说一句,慢就是快,快就是慢。当时杨树林根本不能完全理解它的含义。初生牛犊不怕虎嘛。结果,还是因为开得太快,走到淄博路段时三车追尾,他们不但没有按计划顺利到家,反而耽误了几天工夫修车。   真他娘的扫兴!
  后来仔细想想,“睁眼瞎”说得很有道理,毕竟他是个老司机啊。
  不好意思扯远了,回到儿子。
  起先,杨树林和“长毛”都一个想法,让儿子走国防生。
  说不上为什么,在军营里浸泡了十几二十几年的人,大都希望自己的孩子也像老子一样,当兵,考军校,当军官。
  到部队锻炼锻炼,纯粹是一句屁话。内心里,其实是想让孩子考军校,提前摆脱地方院校大学生毕业即失业的困境。换句话说,上军校,是最漂亮的捷径。
  然而,捷徑并不那么好走,光靠体力是不行的。
  不瞒各位说,杨树林就是这么想的。当然,绝对不是为了省钱。钱,对孩子的前途命运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
  这两年,杨树林和“长毛”体会最深的就是这句话:可怜天下父母心。
  儿子的高考成绩比他们预期的要差得多。作为一个全省重点实验中学,高考达不到一本线,说明你是班里的渣子,用他们老家人的话说,叫垫腚的。
  部队干部部门一位知情人士用家乡的粗话告诉杨树林,你儿子那个成绩,想直接上军校,那是狗B贴对联——没门。
  杨树林一听透心凉,万分谦虚地问知情人士,找找关系,花点钱也不行?
  知情人士很不屑地瞅了杨树林一眼,那意思他明白,就你有俩臭钱啊?
  那个时候,现在想想,杨树林的表情肯定可怜到了极点,一张无主见的脸上长着两只放射着无主见光芒的眼睛像狗一样摇尾乞怜地看着知情人士。当时杨树林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他不敢有,他只想让他给他出个主意。
  这样的镜头,杨树林敢十万分地保证绝对没有出现在他爹身上。当然,出现在他身上的狗一样的镜头他没有让儿子知道,他怕同样的压力覆盖在儿子心上。高考考了那么点分数,他和“长毛”都觉得他的压力已经够大的了,当家长的得体谅孩子,少在他的伤口上撒盐巴。
  杨树林和眼下大多数家长一样,为了孩子将来有个好出路,可以说煞费苦心。上天入地,甚至有时候想,自己要是个大美女那该多好啊,关键时刻冲锋陷阵在所不辞。可是,杨树林既不是大美人,也不是大帅哥,关键时刻他拿不出手——他家里穷,自己长相更穷啊。
  杨树林不知道,他该拿什么理由说服儿子。
  这话一出口,他的心像被针锥刺了一下,突然想到另一层意思: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亲爱的儿子?
  一想到这句话,他又想起自己的阿爸,他在他成长的道路上除了骨瘦如柴的经济支持,其他方面又奉献过什么呢?难道阿爸不想为儿子铺一条直通北京的高速公路吗?可是这样的话,他不敢想,更不敢说啊。因为他知道,他那位做的比说的好的阿爸除了种地和经常挂在他耳朵上的那句话——“使劲给我往上冲,哪怕是砸锅卖铁爸也供应你上学”,其他的他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不会说。面对这样的老人,他能提过分的要求吗,那不是明睁大眼伤他老人家的心吗?
  阿爸一辈子不容易,他不愿伤他老人家的心。
  除了按老人的要求全心全意“使劲给我往上冲”,其他的要求他不敢提一星半点,他知道那都是不切实际的奢望啊。而他们的儿子,却经常拿刀子对准他们的心脏,不定什么时候刺一下,不定什么时候刺一下,一下又一下,下下精准,刺刺生疼,刀刀见血啊。一旦满足不了,他的嘴巴子立马噘到天上去,稳稳当当拖挂住空客380没问题。
  为了儿子,他们真是费尽了心机,有时候费得脑仁生疼,都愁煞他们了。柳春梅不知叨叨过多少次,说杨树林要是不提早转业,还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劲吗?你说。
  杨树林能说什么呢,他无话可说。他小声问儿子:“知道我为什么非得让你当兵不可吗?”
  一丝愁云掠过儿子的脸面,他蹙了蹙眉头问道:“老爸,难道……非让我当兵不可吗?”
  杨树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儿子。
  3
  最初的思想政治工作,相当难做。杨树林没有最好的办法,他只能拿着自己说事。
  小时候奶奶经常问杨树林:“我的大孙孙哎,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啊?”
  杨树林斩钉截铁地回答奶奶:“当兵!”
  奶奶问他“为什么去当兵啊?”
  杨树林本来想说“打日本鬼子”,但没想到出口的话却是“吃好吃的”,话没说完,他的口水便不自觉地往外流。
  奶奶就给他讲故事。说从前有个当兵的,领导问他为什么当兵啊?他用筷子敲着雪白的大馒头说:“我就是为了它来当兵的。”结果去了三天不到黑,就让人家给赶回老家去,吃他娘做的吧。
  听完奶奶讲的这个故事,杨树林的口水立马止住,却出了一身冷汗,好像那个被赶回老家的人就是他自己。
  那个年代,填饱肚子是全国人民的共同心愿。吃好饭,穿新衣,更是小孩子们的最高理想和追求。那时候,他的梦想和其他小孩一样,大到当飞行员、科学家,小到当送信的邮递员、代销店的售货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儿子这一辈,突然没梦了——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他们没有像上辈人那么一大些梦了。或者是有,也失去了那么多的热望。
  这到底是咋回事,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看一眼儿子,杨树林轻轻地摇了摇头,心里空落落的,一点底儿也没有。这甜水里泡大的“90后”,应该怎么看、怎么理解他们呢?
  他们小时候,可是人人都有个五彩缤纷的梦呢。
  杨树林最初的梦想不是当科学家,当飞行员,当邮递员,当售货员,而是当石油工人。
  那年冬天,胜利油田在他们村前铺设一条四十年后发生油管大爆炸都惊动了国务院总理的输油管线,为了保证其在地下畅通无阻,需要隔几里十几里建一座加温站。当时油田的领导选来选去,看中了沙湾村西北角那块麦田,大约三十亩地。
  因为加温站和那条输油管线,杨树林心里感觉特别温暖。
  有温暖的地方,才是有希望的地方。这句名言他不知道谁说的,反正他觉得非常有道理。   加温站最初的方案建在九寸岭。油田的领导找村干部协商时,九寸岭的村干部担心本来不多的土地再减少三十亩,缴公粮的任务就完不成了。不干,坚决不干,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呢。
  沙湾村的支部书记外号叫“小鬼”,他听到风声后,脚不沾地一溜小跑找到油田的领导,表示愿意出地建加温站。
  “但是,俺们有一个条件。”“小鬼”支书对油田的领导补充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油田的领导问什么条件。
  村支书嗫嗫嚅嚅的,吭哧半天才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请求油田的领导从沙湾村招几名石油工人。
  油田的领导一听笑了,笑沙湾村的村支书有心计,更笑九寸岭的村干部鼠目寸光一窝大傻逼。
  “小鬼”支书怎么也没有想到,油田的领导答应得如此痛快。他们的原话是这样说的:“我操,蚂蚁来例假——多大点事啊?”
  那时候油田招工不像现在这么严格,又要笔试又要面试的。当时只要领导一句话,说招几个招几个,说招谁就招谁。
  当时杨树林和一帮子淌着鼻涕的小孩子们看着铺设输油管线的石油工人天天吃馒头,顿顿有肉吃,就觉得当石油工人真好。
  杨树林讲述这段往事的时间选在儿子的寒假,地点选在故事的发源地——他的老家沙湾村,他想让儿子身临其境,接受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革命传统教育。
  他们一家三口站在当年石油工人铺设输油管线的麦田边上,杨树林想起并再一次问曾经问过柳春梅的话题:“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儿子用挑衅的目光看着柳春梅,意思是妈你当时想长大了干么?
  柳春梅从小长得俊俏,心眼子也多。那时候她没有直接回答杨树林,反问他长大了干什么?
  他本想对柳春梅说长大了想当石油工人,他觉得石油工人有力量。但他没有说出口。
  油田领导当时满口答应了沙湾村支书的要求,而且一次性给了五个名额。于是,王大胜、王玉琴,还有李玉河、王玉美、李大兵,眨眼间从农民摇身一变成了石油工人。
  看看那五个摇身一变成为石油工人的农民,除了村支书的儿子女儿,其他三个不是村支书的亲戚,就是村支书老相好的子女或者年轻貌美的新相好。他们都是他阿爸经常说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当时杨树林的大姐杨新爱也报了名,但村人们心里都明白,说是适龄青年自愿报名或者村民推荐,再经支部研究确定,其实那只是做给村民看的表面文章,让谁去不让谁去,还不是村支书一个人说了算。
  事实证明,杨树林想当石油工人,那才是真正的狗B贴对联——没门。
  第一次受到严重的打击,杨树林那颗幼小的心灵差点滴出血来。痛定之后,他得出一个结论:看来这个石油工人,不是谁想当就能当了的。
  杨树林一颗原本滚烫的心,开始慢慢变凉、慢慢变凉,很快凉到冰点。
  多少年之后他听说,当年那几个被招到胜利油田的石油工人,除了王大胜早早下海经商成为大款,其他几个大都因为没有文凭也没有水平而下了岗,眼下混得还不如乡下人呢——果真是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又河西。
  杨树林幸灾乐祸地想,其实我们的老天爷爷,对待苍生万物还是绝对公平的。即使天上掉馅饼,不能总砸在那几个人头上吧。
  最近几年,杨树林每次探家看到那几个曾经风光无限如今却灰头土脸的下岗石油工人,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也不知道怎么了。人的命运,真是捉摸不定呢。看着他们一个个可怜人的样子,他的心里有着淡淡的忧伤。但不管怎么说,当时的他们,比我们这些没头没脸人家的孩子,却是幸运的,更是幸福的。他们,毕竟早早地幸福过。那个时候,谁又能够扯出一丝丝的悲悯情怀可怜可怜这些个苦命人呢。
  尽管现实很残酷,却并不影响小孩子继续追逐新的梦想。一时的苦痛,总不能跟人一辈子吧。
  穷人家的孩子,苦来得快,去得也快。旧梦破灭了,还有新的梦。破的越多,新的越多。
  4
  起床之后,杨树林在小区里转了三圈。路上碰到几个或早已转业或仍然现役的老战友,一边打招呼一边继续转圈。
  三圈下来,满身汗津津的,好舒服啊。估计柳春梅已经准备好了早餐,他便心情复杂地回家简单吃了点饭。
  他们的早餐很简单,软硬交错,荤素搭配,要么小米稀饭和油条,要么单独下面条吃。就着从小超市购买的小咸菜,或者自己炸的小咸鱼。杨树林一边吃一边问柳春梅:“杨柳这两天……有没有给你打电话?”
  “没有,”听口气柳春梅有点不高兴,她看都不看杨树林一眼,恶狠狠地说,“我给他打了。”
  “怎么样?他脑子有松动吗?” 杨树林接着问柳春梅。
  柳春梅的口气更加恶毒起来,她瞪着一双贼眼反问杨树林:“难道,你就不能亲自打一次,做做他的思想工作?”
  实话实说吧,杨树林有点怕老婆,她一瞪眼,他必须吓得尿裤子。他知道这样很不好,但是没办法,谁让人家长得漂亮呢(其实他年轻的时候也挺帅气,要不然漂亮的柳春梅也不会看上他)。老家人说的没错,你吃了人家的饽饽,就得受人家的揉搓。意思很明白,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嘛,他得到了漂亮的柳春梅,他就得失去说话的硬气。
  杨树林怯怯地看着柳春梅,像新兵看干部一样态度诚恳地说:“我的话……他听吗?”
  柳春梅骄傲地笑了笑,用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了杨树林一眼,没再说什么。
  杨树林赶紧吃完饭,放下筷子,擦擦嘴,很幸福也很满足地说了句“饱了”。看看表,七点十分了,准备骑着自行车上班去——作为一名受党培养教育多年的老党员,他必须时刻牢記: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国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影响上班。走前,他仔细地照了一下镜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喜欢上照镜子了。每次站在镜子前,感觉里面的那个人虽然看上去老了,但总体感觉还行。想想刚当兵那会儿,多年轻,多气派,多帅呆……唉,不说了,他知道说多了没用。人生,有多少好东西可以重来啊。到了这把年纪,身体的各个零部件开始老化,唯一茁壮成长的胡子,韭菜似的两天不刮它就会给你点黑颜色看看。以前柳春梅让他陪她逛商场,总是不厌其烦地叨叨:“你把胡子给我刮干净了。”   你们听听,你们都听听,柳春梅说的这是什么话。把胡子,给她,刮干净了。本来长在自己身上的东西,却成了她的。叨叨的次数多了,他也不往心里去,只是嘿嘿笑着和她开玩笑说:“我打扮得太优秀了,你就不怕别的漂亮女人看上我呀?”
  柳春梅看着老实巴交的杨树林,笑着说:“哎哟我的杨树林同志哎,就你现在这模样,老木咔嚓的,也有漂亮女人看上你呀?”
  楊树林知道自己在某些方面存在重大不足,他更知道他没有被漂亮女人看上的原始资本。他只能悄悄在心里想想,咱做不到,想想总可以吧。
  柳春梅的话他听了并不生气,也跟着开玩笑说:“看我哪天果真找了个漂亮女人来家里做客,到时候你可不准给我慢待了啊。”
  柳春梅也不当真,哧哧笑着说:“行啊,哪天你带回个漂亮女人,我敲锣打鼓夹道欢迎,而且把大房间的双人床让出来,看着你俩折腾,需要开水手纸什么的,你只管下命令,我保证给你们当好服务员。”
  在柳春梅的心目中,杨树林永远是杨树林,怎么着也不会和别的女人有一腿。当过兵的人,大都循规蹈矩。记得当兵的时候,杨树林在街上看到打扮入时的年轻漂亮女人,眼也馋过,心也动过。可是那个时候,他也就是眼馋馋,心动动,可不敢有半点实际行动。然而,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现在的杨树林,还是原来的杨树林吗。
  这都他妈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管怎么说,杨树林得上班去。饭钱,还得自己出力挣啊。
  杨树林心里很清楚,原来的我,满眼绿色。现在的我,面对着七彩缤纷。人心跟着颜色走啊,穿着军装是一个样,换上便装又是一个样。脱去军装的人,谁能保证继续循规蹈矩呢。
  其实说实话——杨树林这人只会说实话,换了一个新地方,没有一点新变化鬼都不信。
  药检所真是个好单位,不但收入高,而且美女如云。报到那天,她们一个个鲜花似的被办公室胡主任介绍在他面前,晃得他眼花缭乱,神魂颠倒。结果转了一圈,除了常方圆,其他美女他一个也没看清庐山真面目。
  不是不想看,而是不敢看。
  细究缘由,概因久在部队,面对着清一色的大老爷们,用兵们私下闲聊的话说,一年四季看不见几个蹲着尿尿的主,偶尔看到老母猪都眼馋,都心跳啊,太稀罕了。
  说句实在话,这段时间杨树林过得不是很好,令人头痛的事一个接着一个,都成堆了,真是烦死个人。
  如果硬要排名,眼下的头等大事,当然是做通儿子的思想工作,当兵去。
  杨树林知道,真正考验他的时候到了。
  5
  杨树林的从军梦,起于童年时代部队的一次冬季拉练。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大雪一场接着一场下,都下疯了。下到最大的时候,部队开始拉练了。沙湾村有史以来第一次响起了军号声,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激荡着杨树林原本就不平静的心河。部队来到的当天晚上,睡前他让娘找出自己过年时买的新棉鞋,准备第二天早上穿,并再三嘱咐娘,赶明早小广播一响就叫醒他。
  那时候家里穷,买不起大钟表,有线小广播成了小闹钟。小闹钟一响,娘就起来做饭,吃了饭杨树林好上学。类似的细节讲给儿子,儿子根本不相信,当成笑话听——那时候的好多事,现在的孩子都觉得不大好理解。
  那时候的冬天,真是太冷了。
  大雪飘飘洒洒地落了一天井,把满世界飘洒成一个颜色。杨树林没有棉袄穿,当娘的怕冻着儿子,没舍得叫。他就很不高兴,哭咧咧地埋怨说:“不是说好了早叫我的么,你咋忘了呢?”当娘的觉得心里有愧了,轻声回道:“娘不是不想早叫你,娘不是怕你着了凉,感冒了不得又吃药又打针的?” 杨树林没再跟娘多啰嗦,再啰嗦下去别说争第一,恐怕连第二、第三都争不到了。
  杨树林蹑手蹑脚走到西屋扫了一眼,豆腐块一样的被子叠在炕头上,解放军叔叔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解放军叔叔的一举一动,进一步加深了杨树林对他们的神秘感觉,它像拴一根细细的丝线拽着,一头连着杨树林的心,一头连着他遥远的未来。
  杨树林最理想的未来,当然就是快快长大,然后放声高唱:
  飒爽英姿五尺枪,
  曙光初照练兵场,
  中华儿女多奇志,
  不爱红妆爱武装……
  西屋本是杨树林和弟弟妹妹住的房间,娘每天三顿饭(冬天没有活,只吃两顿。可不知为什么,没活,娘也跟着部队吃三顿饭)。至少有两顿在西屋锅灶上烧饭,西屋就比东屋暖和得多。自从三个解放军叔叔住到他们家,姊妹几个便搬到东屋睡,一家人挤在一铺硬炕上。有时候晚上没在西灶上做饭,娘就用年夜里才舍得烧的豆秸把西屋的炕烧得热烘烘的,顺便烧一锅开水让夜里训练归来的解放军叔叔泡泡脚、解解乏。杨树林和弟弟妹妹们抱怨当娘的偏心眼子向着解放军叔叔,娘就做他们的思想工作,说:“人家解放军叔叔大老远来咱庄拉练,他们的娘不在身边,没人疼没人爱的,咱可不能冻坏了人家的身子哩。”
  解放军叔叔起床一丁点动静也没透出来,杨树林觉得他们的行动太神秘了,便火急火燎地往外窜去,看架势好像要去执行一项紧急任务。其实他根本不是执行紧急任务,但当时他觉得这事儿比紧急任务还紧急,一丁点时间都耽搁不得。
  看家狗大黑这几天见了解放军叔叔也像见了亲人,再吵的声音也不乱咬了。它的心情大概和杨树林差不许多,都有些讨好解放军叔叔的意思。或者说它和解放军叔叔的心情差不许多,都有些担心什么的意思。
  这个狗娘养的──狗!
  杨树林骂了一句大黑(他以前可是从来没有骂过它啊,因为大黑是他的好伙伴,他把它当女朋友一样待),系着裤带向村前跑去。来到村南场院的时候,村里的小伙伴们早到了。他只看了一会儿,解放军叔叔收操了。第一没争到,他后悔得哭了。
  哭过之后,杨树林照样天天跟着看热闹,解放军叔叔的一举一动,太新鲜、太刺激、太有吸引力了。   解放军叔叔来沙湾村拉练之前,杨树林和柳春梅两个小人儿除了在一起尿蚂蚁窝,一起上学,一起割猪草,一起打打闹闹唱儿歌——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以杨树林为主,柳春梅只能算他的影子。
  那时候,他们唱的儿歌老土老土:
  天上的星
  滴溜转
  狗烧火
  猫做饭
  兔子挑水打了罐
  老鼠推磨崴了脚
  哎哟哎哟痛死我
  哎哟哎哟——痛——死——我——
  唱完了一段又一段:
  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老虎不吃食
  打你这个王八儿
  都过去四十多年,这些土得掉渣子的儿歌杨树林至今背记如流。每次在心里唱起这些儿歌,仿佛回到自己的童年。虽然不够美好,却是回味无穷。
  自从解放军叔叔到沙湾村拉练,杨树林和小伙伴们不再唱土不拉唧的儿歌,而是开始逃学了。
  他跟着解放军叔叔看热闹,注意力最集中的地方一是解放军叔叔帽子上的红五星,二是解放军叔叔腰间别着的小手枪。
  小手枪很短,很好看,肯定也很好玩。杨树林当时想。
  杨树林见过小手枪,可惜是在电影里,水中月镜中花一般,给眼珠子过把瘾罢了。当时农村放映的影片大都是革命战争题材,看的遍数最多的是《奇袭白虎团》《南征北战》《上甘岭》,还有《地雷战》《地道战》《平原游击队》,杨树林一口气能在大黑的陪伴之下数出三十多部。他最爱看的是战斗故事片,指挥员举着手枪高声喊着:“同志们,为了革命的胜利,为了全中国人民的解放,给我冲啊──”解放军叔叔听到冲锋令,一齐冲啊、冲啊。再然后,肯定是解放军叔叔冲向敌人,“巴勾”一下,一个敌人倒下了,“巴勾”一下,又一个敌人倒下了。这样的场面看了真过瘾,最后的胜利当然是属于我们的——一想到“我们”,杨树林就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好像自己已经成为解放军叔叔中的一员。有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当了解放军叔叔,腰扎武装带,手握冲锋枪,在村前山坡上站岗放哨,那真叫个威風哩。
  杨树林很想看看真手枪。
  每次躲在草垛后边,看着别在解放军叔叔腰里的小手枪,杨树林就想入非非,要是自己有支小手枪就好了。自己要有支小手枪,一定把“三疤”像押解地主一样押到主席台上,让他跪在地上狠狠地搧他一鞋底,直到他说一句再也不敢了,才饶了这个狗日子的小舅子。如果他不听话,就“巴勾”一下,让他像电影上的日本鬼子一样头破血流一命呜呼。“三疤”不是经常偷生产队的花生吃么,那么好吧,就让他尝尝这种铁花生米的滋味吧。
  看了一阵子,杨树林觉得光瞪眼珠子不过瘾,就大着胆子悄悄挨近解放军叔叔,趁着解放军叔叔不敌防,伸手摸了一下别在腰里的小手枪。就这一下,他像摸到了老虎的屁股,心脏“扑腾扑腾”地跳个不停。其实他什么也没摸到,只摸到了小手枪的皮外套。
  解放军叔叔发现杨树林摸他的小手枪,故意十分严肃地小声逗他说:“不能动,一动要走火的。”
  一听枪要走火,他们几个小孩子都吓得满脸通红,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该怎么应付这种尴尬局面。杨树林像被人羞了一把,感到无地自容。傻呆了半晌,他急匆匆地跑回家里,找出一根槐木棍子,模仿着解放军叔叔的样子,自己给自己下达口令:“兔子刺,杀──”当时他不知道“兔子刺”怎么写,更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只是鹦鹉学舌地跟着瞎喊罢了。不过他觉得,不明白并不要紧,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了。
  那时候,杨树林的眼珠子特别大——不是真的大,而是显得大。因为他太瘦了,像个小瘦猴——这个可怜的孩子哟,肯定戳痛了解放军叔叔的心。
  住在他们家的三个解放军叔叔看着眼前的小男孩,瘦得皮包骨头,小手的皮肤像皲裂的槐树皮,一道道的口子仿佛一张张小嘴,露着鲜艳的红肉肉,看了让人心疼。再看看身上穿的用旧毛毯改做的夹袄和夹裤,早已破了好多窟窿,露着里面黑不溜秋的粗皮肤。还有那双手工制作的棉鞋,也已破旧不堪,两个脚趾露了出来,一副讨饭吃的样子……解放军叔叔鼻子酸酸的,不敢再看了,眼里顿时盈满泪水。
  每次解放军叔叔开饭,一帮小孩子呆呆地围成一圈,一边看,一边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弄得解放军叔叔很不好意思。于是隔三岔五,端一碗大米干饭给他们吃。大山里不种水稻,逢年过节吃的都是面食。杨树林长这么大还没吃过大米干饭,不知道大米干饭什么味道,但他知道大米干饭肯定比地瓜干子、玉米饼子好吃。
  杨树林毕竟还小,不太懂事,他很想尝尝大米干饭到底什么滋味。解放军叔叔每次给他大米干饭,他都毫不客气地接过来,不等解放军叔叔转过身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当兵之后他才知道,当年部队生活也很苦,那些大米干饭都是解放军叔叔从嘴里一粒一粒地挤出来的呀。
  杨树林一边吃着香喷喷的大米干饭,一边想:要是解放军叔叔天天在这里拉练就好了。尽管解放军叔叔不可能顿顿给他大米干饭吃,但就是偶尔的一两次,照样令他终生难忘。
  十几天时间一眨眼过去了,拉练的解放军叔叔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山村。那天早晨小广播还没唱“东方红,太阳升”,杨树林就醒了,第一次赶在解放军叔叔出操之前起来,他好像打了一次大胜仗。衣服没穿好,他就提着裤子往外跑。跑到场院里一看,解放军叔叔早就没了影儿。村里拾粪的老人告诉他,解放军是夜里十二点出发的,他们走得静悄悄——当时杨树林想,解放军叔叔跟电影上的红军、八路军叔叔一样,一举一动都神秘得很。
  那几天,县电影队下乡放电影,他们一帮子野孩子都顾不上看,一心一意跟着解放军叔叔看热闹。
  因为觉得神秘,所以无比向往。
  现今神秘依旧,可是又有多少小孩子像他一样会产生同样的向往呢?
  儿子听杨树林讲过去的故事,像听神话一般,但总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很不好理解。
  那时候,明明听说解放军叔叔已经走了,他仍然经常跑到村南头,目光呆呆地游荡在场院里,心里也是空荡荡的。他茫然无措地看着远方,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   杨树林听出来了,柳春梅知道他今天到青岛打工是战文告诉的,却没细问他俩什么时候见过面,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柳春梅没有逼杨树林,她知道他的脾气,硬逼是没用的。这个人的犟脾气上来,十九头大牛都拉不动。
  当时的县城并不大,离车站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杨树林,杨树林在高中阶段经常到那里朗诵英语。起初他是真的朗诵英语,后来就不是真的了。他拿着英语课本,心里想的是女人,眼睛扫着四周,看有没有漂亮的女同学,或者路过的漂亮女青年。
  现在杨树林看的不是城里的漂亮女青年,他看的是漂亮的柳春梅。在他眼里,她比城里的大姑娘漂亮一百倍。
  已是深秋季节,城边的风开始变凉。杨树林向四周的山上张望,县城附近果园里的李树叶子早已泛黄,桃树叶子也快掉光了。看着满目萧瑟凄凉的情景,他的心境顿时一落千丈,说不出什么滋味。一阵秋风吹来,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乱了他的思绪,不知道分手的时候该对她说些什么,又该从何说起。过了好长时间,杨树林突然问柳春梅:“在这里过的……好吗?”
  柳春梅听了杨树林的话,鼻子一酸别过脸去,泪水转瞬间挂满了脸。她没敢对姑姑说实话,是偷着跑出来的,谎称到百货公司买东西,在车站等了老半天,终于等到了杨树林。
  杨树林不相信眼泪,他知道改变人生命运的不是泪水,是汗水。
  汽车开出老远,透过窗玻璃很无奈地看着柳春梅远去的背影,他又一次在心里问自己:苍天啊,我们俩,咋这么难啊?走到这一步,到底怪谁呢?
  杨树林闭上眼睛,想起好多与高考落榜有关的往事。
  高一、高二的时候表现基本正常,他的各科成绩都很优秀,还当着物理课代表。可是到了高三,他的表现就渐渐不正常了,尤其到了快要高考的时候,他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县城有四处放电影的地方,杨树林和要好的战文同学冒雨看了四场,一个电影院看一场,公平对待,哪一家都不得罪。影片叫《少林寺》,引领中国武打电影的第一片,人人都爱看,特别是小青年,所以他和战文一天冒雨看了四场。要不是顾及快要高考了,他说不定会和战文一天看八场十场。
  还有更要命的,年轻的杨树林开始想女人了。
  那时的杨树林十七八岁。按说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对女人感兴趣算不上什么大事,奶奶说她不到十四岁就嫁到了杨家,十五岁多一点就开始生孩子。可是杨树林那时还是一个学生啊,而且是一个准备高考的中学生,他当时感兴趣的应该是学习,而不应该是女人。
  坐在开往青岛的汽车上,杨树林想起了那篇不知害苦了多少少男少女其中却绝对包括他自己的手抄本《少女之心》。是的,他就是从偷看《少女之心》开始注意女人的,好像原来的女人都在他身体里隐藏着,是手抄本《少女之心》里的少女,把他勾引得六神无主、七窍生烟、想入非非、寝食难安。
  自从看了《少女之心》,杨树林觉得《少林寺》一点意思也没有。
  这些见不得人的私密事,杨树林当然羞于启齿对儿子说,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照人的好事情。
  眼下能够自己做主的,只有到城里去打工。杨树林发现一当上打工仔,自己的饭量突然大增,原来一顿吃两个馒头,现在一顿吃四个,还觉得小肚肚不大饱。长这么大,他还没干过如此沉重的活。记得有一年放秋假,杨树林到坡地里砍玉米秸子,小镢头砍了不到半个小时,玉米秸子没砍倒几棵,右手上就鼓起六个血泡来。当时他想,看来这庄户地是不能下的,必须好好学习呀。
  在青岛打工的那段时间,杨树林经常想起老家人叨念的一句话:学儿不成,庄户不能。顶门弯弯,烧火糠滥。这话说的正是他这类人吧。
  想着这些埋汰人的话,杨树林觉得好像有人正蹲在自己头顶上屙屎。庄户人窝囊起人来,那是一点情面都不讲的——杨树林在心里咬着牙根劝自己,一定要坚持、坚持、再坚持。
  杨树林开始干的活是推沙拌灰。以前看着推沙灰的建筑工人,他觉得挺好玩。现在推了五天沙灰之后,他觉得不好玩了,很不好玩。别看小铁车那么小,其实并不好推。没有力气和技巧,那是推不转的。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好,实践出真知,他不推沙灰不知道那辆推沙灰小铁车的厉害。他有点草鸡了,那身细皮嫩肉,一时半会儿很难适应这么重的活。不过他还是坚持下来了。
  咬牙切齿坚持了一个月,杨树林学会了和泥沙,学会了撂砖块,学会了扎钢筋,还学会了与女工友打情骂俏甚至动手动脚——眼下跟对桌的大美女轻车熟路的打情骂俏,就是在青岛这座美丽又浪漫的土地上打下的坚实基础吧。
  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杨树林经常想,人生一世,不能左右一切,就只能被一切左右。
  能够左右一切的,当然是命运。
  有天傍晚,杨树林正在工地上推砖块,有个工友突然喊他:“树林,你看谁来了?”
  杨树林特别讨工友的喜欢,大家熟悉了之后不再叫他杨树林,都亲切地叫他树林。
  树林,上工了。
  树林,开饭了。
  叫得特别亲切。
  “树林,你看谁来了?”
  抬头一看,满头大汗的老爹正在朝他招手。
  老爹后面站着一个人,看上去面熟,一时半会儿却想不出这个人是谁。这个人也向杨树林招手,并且大大咧咧用标准的青岛口音说:“宗木(怎么)的老弟,不认识我了?”
  看他的样子还没认出这个人,这个人干脆自报家门:“老弟,我是小庄,小庄啊。”
  小庄上小学的时候,每次放了假都从青岛回老家住姥姥家。住了几次,就和杨树林成了好朋友。
  这辈子,要不是小庄,杨树林还不知吃哪碗饭呢。后来他在部队每升一级,都要想起这个人,他视小庄为大恩人。当时要不是小莊有耐心,父亲上哪儿去找到他啊。青岛那么大,老爹又不知道他确切的干活地方,挨个工地找,那可不就是大海捞针嘛。
  几年不见,小庄成了大庄,个子比他当年住姥姥家的时候高出一头。   “小庄哥,原来是你啊?”杨树林面露惊喜,亲热地上前叫了一声。
  前几年听人说起过,小庄退伍后去了黄岛发电厂当了工人,工作挺忙的,好多年没回姥姥家了。刚到青岛时,杨树林很想联系小庄,但一直没联系上,不是没时间,而是他觉得没脸面。没想到小庄主动找到了他,而且陪着他老爹。
  小庄穿着一身旧军装,挺威武的。杨树林就想,当兵真好。
  杨树林装作高兴的样子问:“小庄哥,你今天木(没)上班啊?”
  “歇子(着)。”小庄说。
  其实小庄根本没歇班,或者说他天天歇班,这段时间他一直闲在家里没事干。他不想在黄岛发电厂干了,嫌弃黄岛离青岛远,上班坐轮渡,一周才能回青岛一次,不好找对象,想托人调到离家近的地方工作。
  听着小庄的介绍,杨树林越发觉得农村孩子太渺小了,像溶在大海里的一滴水。
  儿子上了十年学,最后照样用蛇皮袋子装着单薄的被褥,和成群结队的农民一样到城里打工,泥鳅一样混迹于城市早出晚归,出城里人永远出不了的力,盖自己一辈子都住不上的高楼大厦——老家人说得好啊,挣钱的不出力,出力的不挣钱,这不是命,又能是什么呢?
  爹一看儿子当建筑工人,三天不到黑就变得灰头土脸的,眼睛立时红了,上前小跑两步,拽起杨树林已经变得像钢锉一样的手,无限心疼地对他说:“儿啊,咱不干了……”话没说完,已经老泪纵横。
  说句心里话,当爹的原本就不想让他干如此粗重的活,他想培养的是大学生,而不是建筑工。
  跟儿子当兵相比,杨树林当年的路走得实在是艰难啊。后来老爹反复对他说,在工地上一看他那个样子,心就酸了,也碎了,要饭吃也不让儿子打工了。
  老爹告诉杨树林,昨天民兵连长来到家里,问他哪去了?
  老爹显得很不好意思,结结巴巴地对民兵连长说:“到、到青岛城,干、干建筑去了。”
  民兵连长用命令的口气对老爹说:“赶快把他给我叫回来,明天到乡里体检去。”
  老爹一时愣了,问民兵连长:“不是……没有俺儿的份吗?”
  民兵连长说:“操,‘三疤’不去了,金小宝倒是犹犹豫豫的,咱村总不能瞎了这两个名额吧?”
  民兵连长告诉老爹:“村支书可怜你儿没考上大学,可怜你们家里穷,就决定让你儿去当兵了。”
  民兵连长还告诉爹,“老鼠屎”金小宝去不去的,咱就别管了,咱还是驴屌攒当门——各人顾各人吧。
  其实老爹哪里知道,那几年南方战事正紧,村支书怕“三疤”当兵被派去参战,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咋办呀?于是决定不让儿子当这个兵,把名额让给了杨树林。
  还有更深层的意思,杨树林一直蒙在鼓里。
  话说女大十八变,柳春梅变得越来越好看。越来越漂亮的柳春梅勾走了“三疤”的魂儿,“三疤”日夜六神无主,想柳春梅想得七窍生烟。柳春梅辍学后开始跟着生产队的男女劳力下地干活,“三疤”也提出不上学了,他对当村支书的爹说:“没治了,学不进去了,上也白上了。”
  村支书拿“三疤”没办法,只得答应三儿的要求——大儿子、大女儿当石油工人,山高皇帝远指望不上什么,他只能指望小儿子养老送终。
  “三疤”以为天天和柳春梅在一起干活,就能慢慢改变她对自己固有的看法。其实不然,“三疤”不主动靠近柳春梅还好,他越主动套近乎,柳春梅越烦他。她的态度让“三疤”大失所望,他不知道怎么样做才能赢得这朵鲜花的芳心。
  柳春梅看不上“三疤”。结婚以后她告诉杨树林,说她不只是觉得“三疤”长得不如他,更重要的是她觉得“三疤”太流氓,把自己的一生寄托給这样的男人心里不踏实。
  柳春梅早就放出口话,咬着牙根说:“我就是死,也不会嫁给‘三疤’那个臭流氓。”
  原来,村书记用的是调虎离山加一箭双雕之计啊。
  但不管怎么说,杨树林总算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老鼠屎”金小宝最终也下定决心,过了这个村可就没了那个店了啊,先当兵走了再说,管他娘的怎么样呢,好死好活屌朝上,撞撞运气吧。
  就这样,杨树林和金小宝一同穿上了日夜思念的绿军装。
  可是世事难料,谁能想到这两个人从此不但改变了各自的命运,而且,一会儿好,一会儿恼,竟然一辈子恩恩怨怨不断线。当然这是后话,咱们以后慢慢说。
  当兵走的那天早晨,村支书当着好多人的面骂了一句:“便宜了杨树林这个小狗日的。”
  8
  做儿子思想工作的时候,杨树林特意把自己的往事详详细细讲给他,可是儿子好像对他当时的热血沸腾很不理解,一边玩着手机上的游戏,一边假装听故事。
  柳春梅觉得,真是有点儿强人所难了。可是眼下,当父母的,哪有不强孩子所难的?这都是被什么逼的吧?
  明明知道儿子对自己的故事不感冒,杨树林却继续不厌其烦地叨叨个没完没了。
  他知道儿子肯定很烦,但有时为了表示他一直在认真听,冷不丁抬头装模作样地问一句:“后来呢?”
  一听儿子问他“后来呢”,好像他坚不可摧的防线开始松动了,杨树林的心缝也跟着透过一丝清凉。
  自从拉练的解放军叔叔走了之后,杨树林像丢了魂一样,成天无精打采的,学习成绩也是一天不如一天。那一年他没有考上高中,早晨吃了姐姐杨新爱从青岛城带回来的过夜小螃蟹,考试卷子没答完就中毒住了院,结果他落榜了,只得复读一年。复读那一年,他顺利考入全县最好的第一中学。
  柳春梅没能跟杨树林一起继续上学,她老爹春天突然患了冠心病,由于家里没有钱,只能卧在炕上干瞪眼,病得厉害了找赤脚医生买点便宜药吃,勉强维持即将走到尽头的生命。为了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柳春梅主动提出辍学,想帮家里干活挣工分。
  开学的那天早晨,柳春梅把杨树林送到山下公共汽车站。他们沿着当年解放军叔叔走过的那条山路,一边走一边说着当年的情景。说着说着,柳春梅开始掉眼泪。她哭哭啼啼地对他说:“树林你考上一中了,我真为你高兴。”   杨树林知道柳春梅为什么哭,她不能继续读书了,靠学习冲出黄土地的愿望难以实现。
  杨树林想安慰柳春梅几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又从何说起。两个人沿着山路慢慢走着,他突然问柳春梅:“小庄现在干什么?”
  柳春梅知道杨树林故意转移话题,想让自己心里好受些。她朝他苦笑了一下,说:“小庄那年冬天回青岛不久,大表哥因为打架被判刑进了劳改队,二表哥上学路上出了车祸成了残废,姑父伤心过度一病不起,不久就离开人世。接二连三的不幸把姑姑打垮了,从此她觉得没脸见人,再也不让小庄住姥娘家了。”她还告诉杨树林,小庄为了能够找个好工作,十八岁不到就当兵去了。
  一听小庄当兵去了,杨树林开始心里很高興,觉得小庄真有福气。可是想了想,小庄打小就不愿意当兵,他怎么去当兵了呢。后来才明白,城里青年想尽快招工,当兵是最好的捷径。难怪那几年城里人当兵那么热,简直挤破头啊。
  杨树林笑着对柳春梅说:“有机会见了小庄,替我问他好啊。”
  柳春梅点点头,看着杨树林,心里觉得热乎乎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童年建立起来的友情,像陈年老酒一样显得越来越浓厚,他们彼此在心里都想着对方。
  外人看来,杨树林和柳春梅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但两个人现在谁也没有对谁真正表白过,哪怕是含蓄的暗示都没有。
  害羞,只是一个方面。更深层的原因,谁知道呢?
  谁也不愿捅破那层窗户纸,就一直这么鼓下去吧。
  或许,他俩都在等机会?
  杨树林恋恋不舍地走了。
  柳春梅望着那辆渐去渐远的公共汽车,在那儿傻站了很久、很久,也想了很多、很多……柳春梅还是原来的柳春梅,杨树林却不是原来的杨树林了。
  分手的时候他俩都没敢回头,生怕别离的伤感碰落彼此的泪水。
  9
  一个平民百姓的孩子,在部队能顺顺溜溜地混到师级甚至以上干部,最好的办法要么给首长当秘书,要么给首长当女婿。
  这是杨树林积二十年军旅之经验,归纳总结出的他自认为最丰满、最有厚度和力度的一段名言名句。当然这名言名句也可能出自他从军的第十二个年头,或者第十五个年头。只是那时候,尚不如此清晰罢了。现在它变得不但清晰,而且坚固。
  从军二十年的成败得失,杨树林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儿子说。该说的,都在风平浪静的水平面以上,不说也都尽收眼底。不该说的,都在冰山九寒宫之下,说了怕也起反作用,好像是担心着什么。
  老家人有句老话,说教的曲唱不得。到底该怎么个教法,杨树林和柳春梅产生了很大的反差。他心里充满着很大的矛盾。有时候想,自己要是有个当大官的爹,那该多好啊。或者年轻貌美,傍个高官当干爹,省了好多事呢。只可惜,自己一不是美女,二没有当高官的爹。他只能保持一颗平常心,对待一切平常事吧。
  其实说不后悔是假的,假如自己继续留在部队,而且脑子稍微活泛一点,说不定也弄个师级干部当当——果真到了那一步,儿子的问题就不至于闹到目前的困局。
  柳春梅对杨树林的“狗屁理论”丝毫不认可,每次她都连讽带刺地顶得他直打嗝:“后悔了吧你,当初咋就不要那个首长的女儿当老婆呢?”
  杨树林不想跟柳春梅吵吵,他知道吵吵多了又得分床睡,而且对儿子也不好。都这把年纪了,何苦呢?
  分床睡倒是没什么,反正随着年龄的增长,“前线指挥部(前列腺)”渐渐出了问题,那方面的要求越来越少了。倒是没人做饭吃,他可受不了。总不能天天泡方便面,就火腿肠,哈(喝)青岛啤酒吧。
  当娘的不管那一套,她认为冰山之下杨树林最不想说的,正是她希望该对儿子反复叨叨的,一遍不行两遍,两遍不行三遍,三遍不行四遍……直到行了为止。
  儿子开始没听明白杨树林那段名言名句什么意思,皱起眉头学着当地人的口气问道:“我爸说的……是么个?”
  柳春梅一解释,儿子皱在眉间的结向下滑去,并且很不屑地“哧”了一鼻子,然后用挑衅的口气反问道:“我的大哥哎,你说,要是秘书和女婿一肩挑,那不是更好吗?”
  柳春梅一听傻了眼。
  杨树林听了柳春梅的转述也傻了眼,就想起儿子小时候,还是挺有意思的。每次回家休假,杨树林大都选在麦收季节。
  那是一个令杨树林难忘的麦季,儿子高兴得天天黏在他身边。
  两天一夜的大雨过后,老天爷终于露出笑脸。
  太阳出来了,布谷鸟又开始叫了起来:“谷谷谷谷、谷谷谷谷……”那叫声,满腹慨叹,低婉凄切,弄得杨树林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子赤脚站在天井里往树上瞅,老半天找不到目标,便仰起天真烂漫的小脸问他:“爸呀,布谷鸟扯着嗓子叫什么呀?”
  当时杨树林正在天井里一边揭去盖在粮囤上的草苫,同时也像儿子一样认真地听着布谷鸟的叫声。那声声溶情的鸣叫,真的很让人伤感,让人想到落泪的事情。多少年了,每到多雨的季节,每当听到布谷鸟的哀叫,他就想起爹来。有次大姐一说想给他老人家竖个石碑,他的心立马碎了。
  爹死的那一年,雨水也特别多,布谷鸟不分昼夜地叫着,让人总也跳不出感伤的情绪。
  儿子这一问,杨树林先是一惊,然后更加没心绪回答他,就不耐烦地说:“它这是叫春。”
  儿子不懂什么是叫春,杨树林不能说得太白了,但也找不到太合适的解释,就干脆对他说:“叫春就是想媳妇的意思。”
  儿子直眼瞪着杨树林,好奇地问:“布谷鸟也想找媳妇呀?它的脑袋就那么一点点。”
  “你的脑袋不大,整天不也是想三想四嘛!”杨树林没好气地对儿子说。
  儿子虽然还很小,但心却比天高。他成天吵吵着说,自己长大了当科学家,要发明一种万能饮料,既充饥又解渴,想什么味道就什么味道。要不就当飞行员,天天开着飞机在空中转来转去。
  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儿子就长大了。他不但不会问爸爸布谷鸟叫春什么意思了,而且说出的新观点胜过他老子一大筹。   操他个二大爷来的,精辟,经典,到底是年轻人,脑子转得比火箭还快。杨树林心道,真是他妈的江山代有人才出,一辈更比一辈强啊。
  杨树林在心里道完了,然后又骄傲地骂了一阵子。他很想对儿子说:“小子哎,你有本事,给我弄个一肩挑……挑挑?”
  10
  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杨树林猜测是不是自己的那段名言名句起了关键作用——儿子听了觉得挺有挑战性,才慢慢转变观念答应去当兵了?
  柳春梅在暗夜里笑了,她什么也没说。儿子总算同意去当兵,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别的,她才不管呢。
  杨树林知道,柳春梅现在关心的,怎么帮助儿子走好从军路——按照他们的计划图,让儿子顺顺利利地考上军校。
  想当初,杨树林可是谁也依靠不上啊。那时候,他满心满意就想着当兵,当兵之后就满心满意想着当个好兵。
  记得刚入伍的时候,班长问杨树林:“在老家干过什么?”
  杨树林回答:“修理工。”
  班长接着问道:“修理什么?”
  杨树林继续回答:“地球。”
  班长笑了。
  杨树林知道班长为什么笑。这个世界上啊,修理地球的人最多,当然也最穷——挣钱的不出力,出力的不挣钱——庄上的老人经常这么说,杨树林的耳朵都听出老茧子来。
  许是穷命相怜吧,班长就觉得杨树林这个新兵挺好玩的。
  一到新兵连,杨树林不但给班长留下了美好的第一印象,就连指导员陈乃光也觉得他这个小个子兵不错,在训练间隙问他:“请问杨树林同志,你为什么来当兵?”
  杨树林回答得嘎嘣脆:“打仗呗。”
  指导员很不理解地问杨树林:“你想打仗……都和平多少年了,你想跟谁打仗?”
  杨树林回答得仍然嘎嘣脆:“日本鬼子。”
  指导员愣了一刹那,又扑哧一声笑了:“你说……跟谁?”
  “日本鬼子。”杨树林很严肃地重复了一句,声音比上一句高了三四度。
  指导员不笑了,跟杨树林严肃起来:“日本鬼子他娘的50多年前就被我们打回老家去了……你是想,让他们再来一次?”
  杨树林的回答令指导员不敢小看这个才穿了几天大裤衩子的新兵蛋子:“不!打过去,打到那边去……他们不是成天拿着个钓鱼岛闹事吗?难道只兴他们打过来,就不兴我们打过去?”
  从此以后,指导员不光觉得杨树林挺好玩的,而且挺可爱的。他以此为例给全连新兵上了一堂政治教育课,号召大家向杨树林同志学习,学习他时刻准备打仗的好思想、好作风。
  从拿到入伍通知书那天,杨树林就下定决心当个好兵。可是他想得太简单了,好兵并不是那么好当的。当然了,他不但光想当个好兵,他还有更多的想法——当官,甚至当个大官。更当然,这样的野心,他只能深深地埋在心底。从小到大,杨树林虽然心里有很多想法,但那些“想法”,永远不能变成“说法”,更不能变成“做法”。
  软弱,是农村人的强项。
  大约在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次“三疤”让杨树林给他屙的屎尿磕头鞠躬,别的小孩子可以不顺从,而他只能规规矩矩地给“三疤”那堆臭狗屎连磕三个响头。
  “三疤”是村支书的三小子,仗着老爹的权势经常欺负小伙伴。因为他脸上长了一块大疤,小伙伴们暗地里都叫他“三疤”。“三疤”一会儿让这个回家偷烟叶,一会儿让那个到菜地里偷水萝卜。谁要不听使唤,“三疤”立马举起拳头说:“小舅子们,想闹事吗?是不是又馋‘锅钻子’吃了?”“锅钻子”是山里人的土话,耳刮子的意思。
  为了躲避耳刮子,杨树林只好顺从地磕响头。
  他的表现得到了“三疤”的充分肯定,他学着解放军叔叔的口气说“口头嘉奖一次”。否则,不是口头嘉奖,而是“揍你个小舅子”。
  杨树林打小没少受“三疤”的欺负,他恨他,一直恨到当兵走。
  当新兵时,杨树林的表现相当好,被营长看上了,准备让他到营部当通信员。
  早就听老兵们说过,当一年通信员,来年学个技术,比如开车、卫生员什么的。因为新兵下连后老通信员还没走,杨树林被暂时放在报训队,和其他学员一起学报务。
  1(妖)、2(两)、3(叁)、4(司)、5(伍)、6(留)、7(拐)、8(巴)、9(勾)、0(洞)——四个数字一组,翻译出来就是一个字。开始他觉得挺有意思,和其他学员一起听班长讲课,一起背私塾似的摇头晃脑发神经:勾司两妖(9421)、司留洞兩(4602)、叁巴拐伍(3875)……
  一周之后小考,谁也没想到,杨树林的口语背诵竟然在30多个新兵学员中排名第一。可这第一名却成了坏事,报训队张队长一看他是块学报务的料,私底下给营长打报告说不想让他到营部当通信员了,建议让他继续在报训队学报务。
  那天张队长让通信员把杨树林叫到办公室,他的原话是这样说的:“你去给我把杨树林叫来,叫他跑步过来。”
  杨树林果真是跑步过来的。他气喘吁吁站在队长办公室门口,大声喊:“报告!”
  张队长开始很友好地问杨树林:“我说小杨同志,队里想让你一直在这里学报务,想听听你什么意见?”
  一听队长的话,杨树林心里很响地“咯噔”了一下子,老半天没反应。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胆怯地看着张队长结结巴巴地问道:“请问……首长,领导说……说的话……算不算数?”
  “怎……怎么……能……不算数,”张队长说话也结巴起来,“说话……不算数,那还叫……叫领导吗?”
  “那当初……当初不是叫我到……到营部干通信员吗?” 杨树林此时好像底气足了一点点。
  “当初,是我说的吗?”张队长的底气比他足多了,非常严肃地反问杨树林。
  杨树林无话可说了。
  是啊,这话的确不是张队长说的,更何况,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   当初选杨树林到营部当通信员时,也没有哪个领导当面对他说,是他私下里听班长们说的。小道消息,不知是真是假,可他当真了。
  杨树林见过营部的通信员,天天背着个军用挎包,里面装着报纸和书信,步伐轻盈地去往各个连队。除此之外,大多数时间在领导家里打扫卫生。当然还有更重要的职责,那就是穿梭在家属院和各个连队的伙房之间,干什么不说大家也都知道。没事的时候,还可以逗逗营长和教导员的小孩子玩,或者送他们上幼儿园。杨树林就觉得当个通信员真自由啊!每次看到通信员那个悠闲的样子,他就在心里感叹半天,然后美美地想,过不了多久,他也要那么悠闲自在地给各连队送报纸和书信,也像长辈一样领着营长、教导员的小孩子玩,或者送他们上幼儿园。有时他甚至还想,左手领一个小孩子,右手领一个小孩子,三个人一起蹦蹦跳跳快快乐乐的,让那些兵们羡慕去吧。没人的时候,甚至可以偷偷让这俩小兔崽子叫他一声爸爸……哈哈,操他个二大爷来的。当时杨树林的算盘珠打得可真叫个好,先在营部美一年,之后学个开车技术,更他妈的美,美的平方,美的立方,美死了。哈哈,哈哈哈,手握方向盘,脚踏鬼门关……
  “我不干!”嘎嘣脆的三个字一出口,杨树林连自己都有点愣了,他没想到自己转瞬间一下子“硬”了。
  “为什么?”张队长这时候开始不友好了,说出的话带了生气的味道,“不为什么……为什么不想学报务?”
  “不干就是不干,没有为什么。”杨树林继续“硬”气十足地回答。
  “这都是组织上决定的事情,”张队长想用组织压他一下子,“你敢不服从……组织的决定?”
  “请问……谁是组织?”杨树林很不解也很不友好地问张队长。
  杨树林的这句反问,好像也把张队长问蒙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刚刚来到部队却不知谁是组织的新兵蛋子。
  在以后的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里,杨树林渐渐有了组织这个概念,而且组织观念越来越强。刚开始当然也犯错误,特别是当战士那两年,杨树林好像一直弄不明白组织到底在哪里?这个词,倒是经常在电影里听演员们说:“我可终于找到组织了!”听口气,还有那个热切劲,好像组织比他娘还亲。
  “原来说好的,让我……让我当通信员,为什么又变卦了?”杨树林憋闷了老半天,又补充问了张队长一句。
  见张队长没跟上他的思路,他换了一种语气,十分郑重地对张队长说:“我认为,领导说过的话,就得一言九鼎,给自己的话做主。”
  “你认为?”张队长“哧”了杨树林一嗓子说,“我发现能的你不轻啊,还你认为……你能认为过领导吗?”
  这一段小插曲很快便传遍整个报训队,后来兵们遇到合适的场合就会不自觉地说:“我认为。”
  “我认为”成了报训队官兵的一句名言,他们动不动就“我认为”。
  我认为,咱们搞演习不能像演戏,全都摆弄花架子,那样子到时候怎么打胜仗。
  我认为,通信连的女兵很不老实,值班的时候通宿煲电话粥谈恋爱,很有损军人的光辉形象。
  我认为,机关那帮大傻子全都瞎眼,连菜地里嫁接上的塑料茄子都发现不了,还怎么抓好基层的农副业生产。
  我认为,部队基层干部就是不能找太漂亮的媳妇,因为漂亮的女人在老家放单很容易出问题。
  我认为……
  因为一句“我认為”,杨树林惹怒了张队长,加上后来的“屁还有臭味呢”,人家当官的就没有理由不发火了。
  我是官,你是兵,我说话,你得听。张队长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上顶牛的兵,心里肯定很不舒服,就说:“你个臭新兵蛋子,才穿了几天大裤衩子,竟然没大没小了啊?”
  说不害怕是假的,杨树林当时怯怯地看着张队长,声音很低地实话实说:“难道……难道领导说的话……连个屁都不如吗?”
  “屁……怎么了?”张队长有点听不明白杨树林的意思。
  杨树林继续直来直去:“放个屁……还有臭味呢。”
  张队长这次真火了,他发现不真火不行了,面对这样的操蛋兵,谁都不可能不火。他很不客气地对杨树林说:“你毛病?这个地方,有你认为的权利吗?你有什么资格和资本,不服从组织的安排,嗯?”说完,“啪”的一声拍到桌子上,接着很快弹了起来,大概用劲用过了,很疼,但队长忍住了。
  张队长怎么也没有想到,杨树林也学着他的样子,生着气猛一下子拍到桌子上,估计也是用劲用大了,生疼生疼的,但他也忍住了。好像是说,你不怕疼,我更不怕疼。
  杨树林心里很清楚,这个世道就这样,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大不了把我开回老家去,还能怎么着?多少年之后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当时自己太他妈的冲动了。
  好班长听完杨树林讲了在报训队的故事,觉得他这个兵的胆子的确够大的,便问他:“你咋……恁大的胆呢?”
  “知不道啊?”杨树林好像也有点后悔了。
  张队长更不会想到,这个胆大包天的杨树林十几年之后,竟然成为大军区机关的大干事。
  和张队长拍完桌子的那两天,整个报训队好像爆了一颗炸弹,到处充满了火药味儿。
  杨树林内心里当然不想也不敢顶撞领导,他最初是想当个好兵,特别听领导话的兵。
  给儿子传授当兵之道的时候,杨树林总结说:“千万记住啊儿子,宁撞南墙头破血流,别顶领导一根毫毛。”
  杨树林的理论基础很朴素,也很普通,小胳膊再粗,也拧不过大腿啊。
  儿子却不听杨树林这一套,对他说:“我认为……”
  话未出口先笑了,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认为,换了我,我可不能像你那么做。”
  杨树林挺感兴趣地问儿子:“那你怎么做?”
  儿子想了想,冷笑一声说:“我认为,换了我,我不跟他拍桌子,我给他掀桌子。”
  杨树林一听又蒙了,过后他在心里骂道:“不愧是老子的种。”   从队部回到宿舍,杨树林立即写了一纸请示,主动要求去有线連。他在心里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五一”一过,有线连准备到泰安施工,老乡战友跟他说过多次了,到时候有机会爬泰山。
  有线兵比报务员吃苦多,天天在野外风吹雨淋太阳晒。这个杨树林也知道。有机会爬泰山,当然他不是冲着这个。
  杨树林打小认死理,人称死犟驴,拗种。爹娘说过他多少次,听人劝,吃饱饭,可是他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脑子里留不住东西。
  仔细想想,拿着自己的前途逞英雄啊,太不划算了。你说在部队干什么不行?
  好在到了有线连,杨树林遇到了一位好班长。这位好班长,对他真是太好了,即使生命到了尽头烧成骨灰,他也不能忘了他。可惜好班长退伍之后就失去联系。调到大军区的那段时间,每逢佳节杨树林经常想起这位好班长,要是有联系就好了。他甚至还曾经想在好班长家乡的报纸上登寻人启事。
  因为好班长改变了杨树林的人生路线。
  自从到了有线连,杨树林表面上看不出有多少变化,但内心里他下定决心,一定要珍惜军营岁月里的分分秒秒。
  每每想起自己的过去,杨树林都会心酸一阵子。
  因为来之不易,所以更加珍惜——这是写在他笔记本扉页上的一句话,算是他从军生涯的第一段名言名句吧。
  11
  杨树林在《黄海民兵》杂志社帮了一年多忙,成天忙得跟个孙子一样。出力不少,还不敢哼哼——话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青岛人用青岛话说的一个很好笑的段子来:青岛小哥不好惹,惹了铆你眼,铆你眼你还不敢捂,捂了捣你肋叉骨,你还不敢哼哼……
  按正常规律,在《黄海民兵》实习帮忙三个月,就该下命令了。可是就在这节骨眼上,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副主编把杨树林叫到办公室,说有事找他。他心里还甜滋滋的想好事,以为副主编找他谈下命令的事。
  其实不是好事,是坏事。
  副主编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杨树林一进门他就开口了:“社里研究决定,让你回原部队。”
  杨树林一听蒙了,脸色立马变得很难看,并且毫不客气地问副主编:“为什么?是我干的不好?还是犯了什么错误?”
  “都不是,”副主编直言不讳地告诉杨树林,“一位领导的孩子,想到咱们编辑部工作。”
  老天爷到底还是公平的,好事总不能摊到一个人头上。那段名言名句,是不是从这时开始酝酿的,杨树林自己也说不清楚。
  其实看得出,副主编对杨树林的业务素质挺满意的。帮忙的这段时间,他相当卖力,出版的杂志无论是稿件质量还是版式设计,都比以往有了很大改观,读者来信或者打电话说,《黄海民兵》像换了个“人”。
  编辑部的确换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杨树林。杂志质量的提高虽然不能把功劳全记在他一个人身上,但的确与他的到来有很大关系,这一点副主编、主编都承认,所以他们都舍不得他走。可是没办法,领导的孩子有想法,他只能干想。
  副主编还告诉杨树林,社里研究的时候他“顶”过,建议两个人的命令一起下。社里不同意,理由是干部部门明令任何二级部都不能超编。当然他们自身除外——近水楼台先得月,人家管干部嘛。
  杨树林知道副主编是在空口送人情,但又不能说出来,只好口是心非地谢谢副主编。
  考虑再三,杨树林觉得不能回原部队。这算什么?都离开这么长时间了,眼看着就要下命令了再回去,不是不称职,就是犯了什么错误。那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回去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啊。
  第二天一上班,杨树林决定找领导当面谈谈个人意见。
  杨树林没找副主编,他知道无论哪个单位都是副职可以说,但都不算数,拍板权都在一把手那里,于是直接找到主编,开门见山地说:“主编,我不想回原部队 。”
  主编瞪着疑惑的目光问杨树林:“不想回原部队?那你想……到哪里去啊?”
  “能不能……想办法调到别的地方?”杨树林用商量的口气提出,“要不,调回老家武装部去?”
  主编大概觉得杨树林在编辑部干得好好的,快下命令了再回原部队,心里过意不去,就答应了他的要求,笑着对他说了句“你小子”,再无多余的话。
  从主编办公室出来,杨树林觉得闷在胸口的一股气差不多透出来了,浑身上下轻松了许多。
  回到办公室,杨树林继续编起稿子来。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越不能使脾气,原来怎么干还必须怎么干,否则显得自己太没水平了。更何况,他有求于主编呢。
  主编后来告诉杨树林,他找过那位领导了,说有个学生家里很困难,父母没人照顾,想调回老家武装部去。那位领导一听是主编的学生,就问他叫什么?有什么特长?
  主编说叫杨树林,某师的新闻干事,业务素质不错,一年曾经在军区小报上了六个头版头条。
  那位领导一听是杨树林,先骂了一句“原来是杨树林这个小兔崽子啊?”接着跟主编开玩笑说:“他妈的我们省军区的工作干了不少,可就是报刊上看不到文字,广播里听不到声音,电视上见不着影子。”
  领导的意思主编明白,省军区正需要像杨树林这样的笔杆子呢。
  这样的结果令杨树林感觉真他妈的滑天下之大稽,这不完全成了交换关系吗?好在是,能够到省军区机关工作,比回原部队好看多了。
  当时杨树林想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这样的领导还算有良心。虽然先给你嘴里填了一只苦瓜,最后又给你吃了一只甜枣,苦瓜和甜枣的味道中和吧。
  那时候杨树林还想到小时候奶奶经常叨叨的一句话:不吃苦中苦,难得甜上甜。
  人生啊,不就是有苦也有甜嘛。
  在历经了那次近乎灭顶之灾的打击之后,杨树林好像看破了红尘,他的心情降到了冰点。
  冰了一阵子,杨树林头脑清醒过来,突然想起自己都老大不小的,他该考虑个人问题了。   12
  下决心找个漂亮媳妇,是杨树林当兵不久就冒出的想法。
  这样的想法当然不是凭空而出的。当时他看看连长、指导员、副连长、副指导员那些个老婆,一个比一个丑,丑得对不起观众,太对不起观众了。难道漂亮的女人都死绝了吗?他很想不通。就是从那时候起,他下定决心找个对得起观众的。
  他心目中最漂亮的人,当然非柳春梅莫属。
  当年杨树林问柳春梅长大了想干什么,她没有回答。其实她的理想和他的理想差不许多,像姑姑一样嫁个城里人,理由是城里人有钱。
  柳春梅其实心里也清楚,城里很少有人从乡下找对象,除非那人有缺陷。当然她也知道,农村女孩子要想嫁个城里人,首要条件是漂亮。城里人即便是个瘸子、聋哑、半大傻子,从农村找媳妇也要挑个漂亮的。柳春梅打小就长得俊俏,上小学起美人坯子已初露端倪,十八变之后肯定是个大美人,从这一点来说,她具备嫁个城里人的条件。
  姑姑让柳春梅到城里帮着打理小卖铺,意思非常明确,等待时机成熟,帮她物色一个合适的。
  柳春梅最终也没有物色到一个合适的。半道死了老婆的,还有瘸腿、少胳膊、半哑巴,倒是介绍了不少,但她一个也没看中。原因除了男方残疾,更重要的是她心里存有别的希望。
  柳春梅曾经打过退堂鼓,觉得杨树林当了大军官,自己配不上他了。
  杨树林当然没有答应柳春梅。
  从第一次吃了她和小庄送的那根香蕉起,杨树林就下定决心非她不娶,这么好心的人哪里去找啊。还有另一方面的原因,毕竟他们这代人,还是挺传统的,不像儿子他们那么随便。
  其间也有个小插曲,但这曲儿对杨树林来说不好听。军校毕业的第三年吧,有人给他牵线,女方是个“大军官”,而且她父亲是省军区司令部的一位领导。
  可惜的是,女军官长得实在是太丑了。你看她的眼、鼻子、嘴巴,单独欣赏还说得过去,组合起来看却要怎么别扭有怎么别扭。
  杨树林没有选择当首长的女婿,他选择了柳春梅。看来心中有个她,就再也装不下别的女人了。那年国庆节,两个相互倾心的人终于喜结连理。
  恋爱季节,最亲密的战友曾经悄悄问杨树林:“你和柳春梅的事,进行到哪一步了?”
  杨树林老实交代:“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都走过来了,就差最后一步了。”
  战友坏笑着对杨树林说:“还……来得及。”
  杨树林不明白“来得及”什么意思?请战友仔细解释一下。原来,战友认为两个人仅仅是拉拉手、亲亲嘴、摸摸奶罢了,没有冲破最后的“三八线”,建议他甩了农村姑娘柳春梅,从城里另起炉灶重开伙。
  杨树林一听恼了,说:“开什么国际玩笑?”
  没有人知道,杨树林和亲密战友说的只进行到第三步,那才是真正的谎话呢。其实两个人早就偷吃了禁果,用兵们的话说,没吹哨子先开了饭。
  是当兵走前的那个晚上,杨树林提出了无理要求,柳春梅竟然很痛快地答应了他。谁知道她当时是处于什么样的想法呢?
  这样的私密事,当然只有自己肚里清,杨树林不能对外人实话实说,包括自己最亲的爹和娘。
  一眨眼的工夫,儿子长大了。
  现在想想,找个漂亮媳妇就对了,不仅对得起观众,更对得起子孙后代。从面相上看,儿子随他妈柳春梅,眼、鼻子,还有嘴巴,都像。当然,细看,脸型还是有他的轮廓。最明显的优点,儿子长得比他高,高出半个头。
  和柳春梅的故事,杨树林没有说给儿子听,觉得太那个了,影响自己的光辉形象。当然,同样影响柳春梅的光辉形象。
  13
  儿子这代人真是赶了个好时候,他们这辈子,活得才够本呢。
  儿子不费吹灰之力当兵去了青岛。而且新兵连一结束分到团宣传股当报道员。用老家人的话说,这里面的针线,就不用細撕巴了。
  一米八的儿子穿上绿军装,比当年的杨树林英气好几倍。用当下时髦的话说,果真是帅呆了、酷毙了。
  第二年,在杨树林的亲力亲为之下,儿子总算顺利地考入解放军政治学院新闻系。其中有个细节,有必要在这里补述一下——因为儿子,为了儿子,离开部队这么长时间了,他又不得不重新提起笔来写稿子。当年杨树林在师里当新闻干事时,政治部主任下达他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帮助师长的女儿写稿子,而且越多越好——后来他才知道,要想报考解放军政治学院新闻系,至少得有三篇省级以上的新闻稿件。这是硬性条件。具备了这个硬性条件,等于一只脚踏进了新闻系。
  当兵二十年,杨树林最后给自己的准确评价是这样的:写得比做得好,做得比说得好,说得比唱得好。至于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当然还不到定论的时候。但儿子随老子,精也精不到哪里去。这一点他心里有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就不信,槐树枝子上还能结出樱桃来?
  总而言之,各有粗细,各有长短吧。
  杨树林只承认一条,儿子遇到了好时候。
  还有一点,杨树林再没本事,也比他爹强多了。为了唯一的儿子,他什么都可以豁出去,包括金钱,包括老脸。
  当年自己在部队,可没有求过爷爷告过奶奶啊。能升到团级干部,虽然不满足,但很知足,也很坦然——这大半辈子,杨树林没干过“下三滥”的营生。可是因为儿子,为了儿子,他狠狠地“滥”了一会——心里压根不想也不愿意做的事情,他都做了。那几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有时是小半夜),他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同时他还想到,要是当年也像当下一样做一次小偷,也许会留在《黄海民兵》,后来为了出那一口闷气,用不着拐个弯调到军区司法办这样的部门……算了,不细说了……这个世道的真相,杨树林真想一五一十地告诉儿子,可他又不想过早地让儿子看清这个世道的本来面目。他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真是挺累的,也挺矛盾。
  好在儿子还算争气。军校考试的成绩很快出来了,儿子的考分高过录取线30多分。   儿子将来能够继续自己的事业,应该叫子承父业吧?
  每当谈起这个话题,儿子也是很高兴的样子,眉宇间都是对即将迎来的新生活的欣喜与渴望。有天晚上吃完饭,他用两句经典的话拍杨树林的马屁,也可以算是表态吧。儿子说:“我左手接过老爸的钢笔,我右手接过老爸的钢枪……”后面的话是一定怎么怎么着——最好加个横批“文武双全”,把杨树林和柳春梅都说愣了。
  杨树林不得不佩服,儿子的名言名句比他总结的强百倍,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不管怎么说,杨树林的一大块心病解除了。
  杨树林用最笨的办法,让儿子赚了个大便宜。
  拿到入学通知书的那天晚上,杨树林用少有的高声大气命令柳春梅:“给我弄个辣炒花蛤,我要哈(喝)几瓶啤酒……青岛啤酒。”
  柳春梅的表现像换了一个人,她屁颠屁颠地炒了一盘花蛤,炸了一盘大虾,还红烧了一盘新鲜的鼓眼鱼,外加一个小葱拌豆腐。她一边往餐桌上端菜,一边兴奋地对儿子说:“儿子哎,今晚你就放开肚子陪你爹哈个够吧。”
  杨树林哈了一大口青岛啤酒,开始给儿子吹起来,说他在团和师机关当新闻干事那几年,写的稿子几乎是百分之百命中,而且都发在好位置。
  刚开始,杨树林眼里只有学习雷锋好榜样,这是初学新闻者都会犯的毛病,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下连队采访总是问连队官兵有什么好人好事吗?虽然好人好事也能见报,但都是边边角角,上不了好位置。经过几年努力,他终于找到写新闻的窍门,一是抓问题,二是盯着头版头条写稿子。
  “盯着头条写稿子,不上头条上二条,最次能保证命中率吧,”杨树林盯着儿子说,“这是老新闻工作者的经验之谈,老经验……之谈啊。”
  儿子根本听不懂,或者听懂了他根本不听。但不听杨树林也说:“从那以后,就顺风顺水,广播里隔三岔五有声音,报纸上周周有稿子,而且月月有头版头条,那可真是风调雨顺,年年大丰收呢。”
  杨树林显摆了一大通,然后骄傲地问儿子:“知道凭的啥吗?”
  儿子问我:“凭啥?”
  柳春梅满脸佯怒地说:“没有星期天,没有节假日,而且天天晚上加班,不过十二点不回家。”
  那些年,杨树林眼里的确只有工作没有家,他知道柳春梅心里憋了好多牢骚。有时候想想,妻子又带孩子又做家务,还要侍候年迈多病的婆婆,果真是不容易啊。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柳春梅开始觉得杨树林非常可爱,也非常了不起,对他在报纸上发表的“豆腐块”“火柴盒”每篇必看,而且篇篇叫好。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即使他写的稿子上了头版头条,她也不感冒了,每次都不屑一顾,还骂骂咧咧地说:“除了你的破稿子,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吗?你心里还有我这个老婆子吗?你心里还有你儿子吗?”
  娘听了柳春梅的脏话,也不反感,反而笑,笑得满脸皱纹像一朵正在盛开的黑菊花。
  也说不上当时哪来的那股劲头,简直是走火入了魔。想当初读高中的时候,如果有那股子劲头,不说考北大、清华,进个山大、山师大不成问题。
  “凭自己的综合实力,你觉得你老公不刻苦努力在部队能当到团级干部吗?”杨树林看着风韵犹存的柳春梅说,“我……”他打了一个酒嗝,停顿了一下,然后吃了一只花蛤继续说道,“我‘嗝’……我从排长到副连‘嗝’……从副连到正连‘嗝’……再从正连到副营……‘嗝’……从副营到正营……‘嗝’……从正营到副团,请问‘嗝’……我亲爱的老婆‘嗝’……哪一级我动过歪脑子‘嗝’……”
  柳春梅被杨树林接二连三的“嗝”逗笑了,笑过后如实回答:“没有。”
  “哪一级‘嗝’……我动过钱袋子?”
  “沒有。”
  工作成绩摆在那儿,领导都看在眼里。内行人也都知道,在部队当新闻干事,虽然不如组织部门和干部部门那么重要,但关键时刻却非常显眼——工作不能无声无响地白干,需要宣传报道吹出去——说出名挂号不大好听,但事实就是如此。领导都好这一口,需要有人给他们吹喇叭。这可能就是新闻干事吃香的原因所在吧?
  平心而论,杨树林对得起组织,组织也对得起杨树林,根本谈不上哪个吃亏、哪个赚便宜。做人不能满足,但不能不知足。这两句名言,估计就是杨树林在这种心态下发明出来的。
  杨树林心里非常清楚,在部队走过的二十年,能混到团级干部,他用的是最笨的办法——最笨的办法,肯定不是最好的办法。但是,无论最笨的办法,还是最好的办法,“逮到老鼠就是好猫”。
  最好的办法,当然还是杨树林积二十年军旅生涯之经验归纳总结出的那段名言:一个平民百姓的孩子,在部队能顺顺溜溜地当上师级以上干部,要么给首长当秘书,要么给首长当女婿。
  平心而论,杨树林具备当秘书的条件,但他觉得自己不能当秘书,他舍不得放弃新闻报道这一行。写作是他的强项,一招鲜吃遍天嘛。这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认为自己是一个不会侍候人的人,所以离领导越远越好。他也有机会当首长女婿,却因为那个女军官长得实在是对不起观众,放弃了。
  杨树林永远是杨树林,杨树林只能靠加班加点写稿子出成绩。当了二十年兵,军校毕业从当排长起,后来靠一篇破小说调到团机关当新闻干事,这才一路顺风顺水冲到大军区,能当到团级干部已经很不错了。
  在离开军营的日子里,杨树林不止一次想,当初要不是一篇破小说,两眼一抹黑的一个小排叉子能顺顺利利地调到团机关当新闻干事吗?
  调不到团机关,杨树林就只能老老实实在连队干,待干到副营,或者兵龄满十五年,把老婆孩子从农村带出来,算是烧高香了。说句实在话,从穿上军装那天起,他压根就没想过自己在部队能够当到团级干部。
  柳春梅更是不抱太大的希望。
  看到快喝醉了,柳春梅劝杨树林“少哈点吧”,他不听,“我哈醉了吗?”问完接着一口喝下一杯青岛啤酒,然后无比骄傲自满地说:“不靠天,不靠地,老老实实靠自己,这是我杨树林做人的基本原则。”
  像是自言自语,其实是说给儿子听的。
  柳春梅很不屑地瞥杨树林一眼,说:“你倒是想不靠自己,可是你除了你自己,还有别的人可以依靠吗?”
  “有多少付出,就有多少回报啊!”杨树林最信这个理儿,他借着酒劲声音提高八度对儿子说。
  清脆的声音透着高兴,透着激动,透着自豪,当然也透着骄傲和自满。
  真正喝够的时候,杨树林瞪着醉眼问儿子:“知道我为什么‘嗝’……非得想尽千方百计‘嗝’……让你上新闻系‘嗝’……不可吗?”
  儿子有点蒙,愣怔了老半天,学着杨树林的口气如实回答:“知……知不道啊。”
  杨柳总是把“不知道”说成“知不道”,好像从小在老家跟着爷爷奶奶学的吧。尽管后来随军到了部队幼儿园学说普通话,但再怎么学也总是带着一股海蛎子味。
  杨树林醉眼蒙眬地看了柳春梅一眼,又醉眼蒙眬地看了儿子一眼,然后一头歪倒在餐桌上,不一会儿便呼呼噜噜大睡起来。
  大睡之前,他在心里恶狠狠地骂儿子:“我的故事……算是白讲了。”
  14
  四年,又是一眨眼的工夫,杨树林又将面临着一个新的问题。他很清楚,他,包括“长毛”,肯定希望儿子分回他们现在所在的城市,一是一家人能够天天在一起,二是儿子的个人问题也好解决。这样,又少不了“找找人”。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杨树林一听到“找找人”这三个字,脑仁立马痛得针扎一般——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会冒出来,他恨他妈的辩证法。
  早晨睡不着觉的时候,杨树林就反复琢磨,干脆冒一次险,让儿子未来的道路一切听天由命顺其自然。但是——令人头痛的但是啊,在不知不觉中又来了——但是,那可能吗?
  但是,眼下的杨树林,会那么轻松吗?眼下做父母的,会那么轻松吗?除非,天上果真有馅饼。
  可想而知,四年之后(甚至不用四年),杨树林的新一轮失眠又将开始。他多么希望自己一觉醒来,东方的太阳能够早早升起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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