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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正在成为全中国的城市明星——在被人遗忘了二十年之后,这个城市被再次定位为北方经济中心,环渤海经济圈的火车头。
是啊,我们记忆中那美丽的天津卫,我们记忆中那骄傲的天津人,他们今日是什么模样?
本刊首席记者王青先生一篇关于天津的妙文,在商不言商,首次从城市人类学的角度,去透视当今中国城市竞争的大背景下,人与城市的关系,天津与中国的关系,发展与幸福的关系。
值得我们品味与深思。
天津人有见解吗?
很难说。人们这样议论天津人:
一曰“懒”。
天津人懒,但生活得很安逸,没钱照样吃喝。到天津你会感觉节奏慢,包括人们脸上的表情,包括看报纸,看电视,看户外广告牌,这些都市表情的东西,没法让人感觉活力十足。天津人奢望不高,贪污犯少,大贪污犯更少,国有资产流失不厉害。天津消费便宜,一直是北京的二奶城市。但人们懒得理会,怕什么呢,做二奶城市好了!
一篇《丑陋的天津人》,道尽了天津人的懒:1997年盛夏的傍晚,一座古老的四合院里坐着五六个吃完晚饭正在乘凉的天津人。中年人悠闲地坐在藤椅上,慢慢地摇着蒲扇,美滋滋地说:“今天厂子又放假,一周都休息三天了,甭说多美了!”旁边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开口说:“你说解气不解气?今儿个我把科长臭骂了一顿,说得他连嘴都张不开。最后,他把我前两天的旷工记录都给涂了。”另一个小伙子说:“今儿下午,我和哥们在瓜摊边下了半天棋,来了几个买西瓜的,我说‘快走开,别烦我,小心我拿刀戳你!’”
二曰“馋”。
天津就是口腔文化,吃的,说的,唱的,口腔文化特别发达。天津人重肚子不重衣着。大连人说自己穷讲究,“苞米馇子的肚子,纯毛料的裤子”;上海人说自己所有家当都穿在身上,“不怕家里被火烧,就怕上街摔一跤”;而天津人是“当当吃海货,不算不会过”,把仅有的一点可以换钱的东西送到当铺里去,也要混一肚子好杂碎。
天津人得过且过,“嘛钱不钱的,乐呵乐呵得了!”一个月挣几百块钱的,到晚上也有几个好朋友,吃几串羊肉串,喝点白酒。天津人打架,先礼后兵,道理讲不清了,再找个没人处华山论剑。有人打架打到别人家里,进门就嚷嚷:“你们爷儿们把我打了!”“哟,打哪儿啦?快上卫生院瞧瞧去。”“不行,他都把我打饿了!”怎么办?一碗南瓜水饺搞定!
三曰“不肯占人先”。
北京、上海、深圳都有一股疯狂劲,天津却外热内冷,怎么也疯不起来。那么多利好消息,“空客”、“大乙烯”、“渤海银行”,包括可能的首都第二机场、第三个证券交易所,都没能激发出应有的热情。
天津人不着急的心态跟西部城市不一样。天津人没有架子,有钱没钱都一样,要端架子刚见面端三分钟就过了。你跟我客气,我比你还客气,你牛一点,马上就骂你。
如何认识天津人的见解?我讲三个小段子。
第一个小段子是:
“亲爱的,你开车一定要小心。”一位正在高速公路上驾车的司机朋友突然接到妻子紧急电话,“刚才电视新闻上讲了,就在你那条公路上,有一个疯子驾着汽车,一路疯狂鸣着喇叭,正在高速逆行!”
“如果只有一个疯子逆行,那就太幸运了!”司机绝望地喊道:“亲爱的,他们全都鸣着喇叭,全在疯狂逆行!”
是1000万天津人在违章逆行,还是13亿中国人在违章逆行?这是一个问题。
醉汉从不承认自己醉酒,逆行司机很难意识到自己正在逆行。信不信,高贵典雅的雅利安人就常常醉酒,常常逆行:他们不远万里征服印第安人,最后收获“尼古丁”;呕心沥血征服黄种人,最后收获“珍珠港”;辛辛苦苦征服黑非洲,最后收获“艾滋病”;穷兵黩武征服穆斯林,最后收获“9.11”……
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可惜,勤劳勇敢的中华民族没法笑话他们,因为我们也常常醉酒,常常逆行:1958年,因为不满足于“慢吞吞的”增长速度,我们搞“大跃进”,精神振奋,斗志昂扬,结果经济全面崩溃,成千上万民众瘐死沟壑;1966年,因为不满足于“慢吞吞的”革命化速度,我们搞“文革”,精神振奋,斗志昂扬,结果思想全面崩溃,一个个青少年成了青面獠牙。
这叫“揠苗助长”。说穿了,逆行和非逆行是一种相对关系,有时候是一种数量比关系。主流媒体告诉我们,和其他30个省市自治区相比,天津这些年落后了,那么30比1,又懒又馋的天津人正在逆行;地理学家告诉我们,全世界有将近200个国家地区,中国只是其中之一,那么200比1,大干快上,GDP年年全球第一的中国人正在逆行!

第二个小段子是:
一个探险家穿越大沙漠,骑着骆驼掉了队,走了七天七夜。没有绿洲,没有伙伴,非常孤单,最后粮食也吃光了,非常沮丧:“神呵!您瞧我都干了些什么,我干吗要自寻苦吃?”
他觉得自己快要饿疯了。但是,沙漠里连一只老鼠都看不见。他忽然灵机一动:我干吗不将骆驼宰了吃?
说干就干,探险家抽刀就奔向骆驼。
但是,骆驼太高,也太不配合,几个回合下来,累得吐血也一事无成。探险家绝望了,揪着自己头发,跪倒尘埃:“神呵!帮帮我……”
谁也没想到,奇迹真的发生了。不远处突然冒出自己的同伴,大家欣喜地奔向他,满载着粮食和水。大家争相拥抱他,欢迎他回到探险队。
探险家又惊又喜,但回头却又继续忙乎。
同伴们好奇地说:“你在干什么?需要我们帮忙吗?”
“那好!”探险家转过身,一脚使劲踹着骆驼腰窝,双手紧紧拽着鬃毛,大声招呼同伴:“劳驾,搭把手,帮我把这该死的骆驼摁倒宰了!”
几个回合的宰骆驼不顺,让探险家失去了正常价值判断;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让中华民族失去了正常价值判断——改革开放后大多数同胞心中其实只想着三件事:
没钱花的日子太苦,一定要赚最多的钱;
没房住的日子太苦,一定要有最大的房;
没书读的日子太苦,一定要让孩子上最好的学校!
无视粮食和水的到来,发疯的探险家一心一意要摁倒该死的骆驼;无视现世幸福的存在,发疯的中国人一心一意要实现自己的“票子梦”、“房子梦”和“儿子梦”。这是新一轮的“十年浩劫”:我们拼命赚钱,变成“钱奴”;拼命建房,变成“房奴”;拼命供孩子念書,变成“书奴”!
这是典型的“宰骆驼综合征”。
万幸的是,“十年浩劫”之后,中华民族竟然还有一些人是清醒的,他们知道人生在世还可以做比摁骆驼更有趣的事。
大家一定猜出来了,我指的是天津人。叫人啼笑皆非的是,因为拒绝做“钱奴”、“房奴”和“书奴”,他们一天天被人瞧不起。
他们不应受指责,最近5年天津GDP增长超过了两位数!
毋庸讳言,有关“票子”、“房子”和“儿子”,中华民族一直在还历史旧账,一心一意要把“四人帮”耽误的时间夺回来;但是,我们不能因为还旧账,不能因为四个小瘪三而发疯,发飙。“兄弟,知道吗?中国人疯了。”深圳市研成策划公司董事长姚研成是笔者老朋友,一席话让人如醍醐灌顶:“从前我们是人均住房最少的国家,仅仅25年,现在超过美国,成了人均住房最多的国家——人均住房包括人均空置房,您别看20个农民工挤一间工棚,四壁透风,他们在家乡的房子可是整幢整幢地空着,好多还是‘小别墅’;您别看城里人没房住,一家三代钻鸽子笼,现在建好没卖出去的,加上在建的楼房不知比他们需求的要多好多倍——中国毕竟只占全球人口1/5,我毛算了一下,现在房子占了2/5,再建25年能占4/7!”
“十年浩劫”把中国人逼疯了。
关于“票子”,我们至少要知道赚多少钱是安全的。小煤窑天天坍塌,天天爆炸,“不法矿主在逃”;小食品天天害人,天天杀人,“不法商家被拘”;小官吏天天贪污,天天受贿,“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最可笑莫过于海南东方市委书记戚火贵,因为贪污1000多万被处死,据说平日买根冰棍还要掂量掂量。戚火贵不该杀,应该关在笼子里巡回展出:“看一看啊!瞧一瞧啊!看被‘十年浩劫’贫困影像逼疯了的人什么模样啊!”
关于“房子”,我们至少要知道一个正常社会,一对正常夫妇一生要建多少房:以100平方米一套房,25年一代人,砖混结构平房寿命100年计算,应建1/4套——25平方米;以钢筋水泥楼房寿命200年计算,应建1/8套——12.5平方米。
关于“儿子”,我们至少要知道孩子可以简单分为三类:爱念书的,不爱念书的,介乎两者之间的。第一类“不用扬鞭自奋蹄”,第二类“打死我也不念”,真正应该得到人文关怀的只是第三类——他们仅占孩子总数三分之一!
第三个小段子是:
一个年轻人懒洋洋地坐在河边,一边钓鱼,一边晒太阳。一位路过的长者停了下来,十分恳切地说:
——小伙子,这样下去可不行。
——我怎样做才行?
——振作起来,做点事。
——做事干什么?
——赚钱。
——赚钱干什么?
——享受。
——享受干什么?
——得到闲暇。
——得到闲暇干什么?
——钓鱼,晒太阳。
——我现在在干什么?
“落后是要挨打的!”此话是一位圣贤讲的。
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但是,如果落后不挨打呢?
如果不挨打,应该说,正如选择先进一样,落后也是一种选择,有时可能是一种明智选择。
那么,我在这儿大声说:在“世界是平的”的今天,落后真有可能不挨打——有时恰恰相反,先进要挨打:眼下美、日两国人口加起来占全球人口1/15,贡献联合国的金钱超过了2/5;改革开放以来日本向我们提供了超过280亿美元的日元贷款,这些钱可以不还;2006年我们免除了非洲国家60多亿美元债务,西方国家这些年免除的非洲债务是我们的十倍以上!
许多人会问:难道日本不需要赔偿战争损失吗?我的回答是:绝对应该,但如果它穷得像埃塞俄比亚,根本就不用出这笔钱!
落后不一定挨打,东部地区一直在向西部输血,北方国家一直在扶持南方国家,因为世界变了,圆的变成了平的。
“世界是圆的!”这是新大陆发现者克里斯托弗·哥伦布讲的。因为是圆的,白人痛打有色人种达500年之久。
“世界是平的!”这是普利策奖获得者托马斯·弗里德曼讲的。因为是平的,落后会受益。在弗里德曼看來,最近500年可以分为三个时代:通过国家力量与外界合作的时代,通过公司力量与外界合作的时代,通过个人力量与外界合作的时代——后进者受益时代。
是的,今天是第三个时代,互联网已将全球竞争场所夷为平地,美国投资者大肆铺设海底光缆的疯狂行为把世界彻底变平了。只有今天,后进地区的人们可以呆在茅屋草舍里敲击键盘,一边吃“狗不理包子”一边赚钱;纽约人在纽约向美国政府纳税,完美的报税单有可能出自班加罗尔一位印度家庭妇女之手,出自蟑螂横行的厨房兼办公室;东京人在东京修建日式别墅,精密的设计图纸有可能出自大连一位中国高考落榜生之手,出自喧嚣恶臭的网吧。
我实际上想说的是,有了网络,有了上传下传,仅就“更合理更实惠地把工作与休闲融合在一起”这一人道主义命题而言,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可能正在犯致命错误:莫名其妙地吃着猪狗食,干着牛马活。
“吃着猪狗食,干着牛马活”的准确的提法应当是充当“驮兽”。这一概念来自美国历史学家亨德里克·房龙:“(欧洲)冬天不太冷,夏天不太热,生活既不太宽裕,也不太困难,所以人既不会成为二流子(如在非洲),也不会成为驮兽(如在亚洲),而是能够比其它地方的人更合理更实惠地把工作与休闲融合在一起。”
对!“驮兽”。在房龙先生卑鄙的眼睛里,亚洲人——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是一群群黑压压的,不知享乐为何物的牛、马和骡子;而在我们崇高的眼睛里,人生的意义在于奋斗,在于奉献和牺牲,从前为国家,为“三分之二受苦人”,现在为票子,为房子和儿子!
这就是我们的“原罪”,就是我们的“六道轮回”。真的应该问一问,勤劳勇敢的我们奋斗了5000年,奉献牺牲了5000年,到1976年秋天粉碎“四人帮”为止,我们究竟得到了什么,究竟有什么?
真的,5000年漫长岁月并未让我们变得成熟一些,我们依然习惯于将一些相对真理看作绝对真理,依然习惯于将一些阶段性举措看作宇宙永恒法则,依然习惯于用美学标准来评判一些绝对不属于美学范畴的事物:艰苦奋斗是好事,贪图享乐是坏事;锐意改革是好事,因循守旧是坏事;高速发展是好事,停滞不前是坏事……钱多是好事,钱少是坏事;房大是好事,房小是坏事;念大学是好事,念小学是坏事!
于是我们成了驮兽。
我们显然忘记了苏格拉底那句名言,“人间罪恶大多缘于人们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显然忘记了比苏格拉底稍早一些,一位名叫老子的河南老汉已经给我们指出过正确方向:“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对!人的需求是不一样的:作为凤毛麟角的社会精英,应该要轰轰烈烈,要惊天地而泣鬼神;作为芸芸众生,普通百姓,则应该要平平淡淡,要平平安安。我实际想说的是,如果有一天大家能像笔者一样,有一处60平方米住房,有一部电话、一台电脑外加一屉热气腾腾的“狗不理”,生活在老子理想社会里的人,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而眼下,1000万天津人可能是我们中间最幸福的人!
编辑 李丰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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