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攀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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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拆风波


  小李子盗过墓,进过局子,攀岩不行,但是拆岩场是把好手。
  “螺丝(和挂片)一卸,一锤子就打进去了。”小李子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他拆岩场的步骤,言语间透着得意,“膨胀栓往里一打就推进去了,薅肯定是薅不出来。”有些实在不好拆的,他干脆“甩了”,反正景区的人看不出来。
  在高达几十米的岩壁上拆掉攀岩线路上的挂片,不是一般的农民能做到的。小李子向来胆大,自学如何使用绳索和下降器,就敢爬上100多米高的陡峭岩壁采崖柏。陈化的崖柏料加工后拿到文玩市场上很值钱,但是崖柏的颜色和岩壁的颜色相近,往往很难寻找。即便找到了崖柏,柏农悬在半空,脚尖踩着崖壁的凹处,要冒着生命危险才能取下来。
  身怀“绝技”的小李子,曾经主动要求去北京密云区石城镇黑龙潭景区排险,把一块有坠落风险的大石头硬取下来。

  小李子每天拆下来的挂片和铁环有四五十斤重。他听说这些东西“老值钱”了,可他用不到,全都交给景区。

  2018年10月,黑龙潭景区的安经理看中了小李子这项特长,找到小李子,答应一天给他700块钱,要求拆掉景区附近蜜蜂峡谷岩场里所有挂片和膨胀钉。
  那一天小李子正在岩壁上拆线,一个外国攀岩爱好者正好路过,喊叫着拦住他不让拆。景区经理很快出面摆平,外国人悻悻离开。小李子工作效率很高,他和另一个村民每天工作6个小时,7天时间,拆掉了20年来攀岩爱好者开辟的百十条线路。
  小李子每天拆下來的挂片和铁环有四五十斤重。他听说这些东西“老值钱”了,可他用不到,全都交给景区。景区的人也没卖,交给镇政府一部分,剩下的东一点西一点全分给了景区职工们。
  小李子说,他拆线的工资是黑龙潭景区经理给的,景区归石城镇政府管。镇政府怕出人命,禁止攀岩。这是“白河攀岩”20年来最被官方关注的时刻。

白河纪元


  1997年的一个傍晚,两个背着大背包的年轻人走在张家坟村的马路上,他们晚上没地儿住,想找辆车回密云县城。
  邓德来媳妇开着车路过,问他们,坐车吗?坐。
  德来媳妇带着这两个年轻人回德来农家院。两个年轻人在院里转了一圈觉得不错,说,以后住你这儿。隔了半个月,他们就在德来家长住了。
  邓德来是张家坟村土生土长的农民,王滨——其中一名年轻人——是第一个住在德来家的攀岩爱好者。此后,王滨和一群攀岩爱好者每周都会去“德来之家”客栈。
  几年前,德来在北京密云区石城镇张家坟村开起了农家乐,自家的院子收拾出来给游客住。在90年代初,北京市周边没有什么景点,密云区的京都第一瀑是京郊附近游玩的一个选择。游客需要先坐火车到石塘路火车站,再坐小马车或者轿子才能到黑龙潭景区。
  村里有户人家率先做起了农家院,德来也把自家院子收拾收拾,开始接待游客。有时游客多,4间正房3间厢房都能住满。住一晚每个人两块钱,一天有几十块钱的收入。几年后,德来花了3000多块钱装了村里第一部电话,又买了村里第一辆面包车,开始在密云县城和白河往返拉客。
  对于王滨来说,每次从北京市区去白河并不麻烦。他只需要先坐980公交车到密云县城,再找个公共电话亭打德来家的座机,德来就亲自来接人。第二天一早德来再开车送他们到白河河边玩,下午按照约定的时间过来接。
  起初,德来以为他们是来钓鱼。有一次他实在好奇这群人到底在干什么,就跑到河边。“好家伙,人贴在岩壁上。”德来觉得很新鲜又奇怪。这似乎和村里人“爬剌子”用的设备不一样。 “爬剌子” 是攀岩在当地的通俗说法。村里人爬上岩壁,有的拴普通麻绳,有的连绳子都不拴。
2000年,几名攀岩者在德来家谈笑风生。

  白天,王滨会和五六个岩友去山里攀岩。晚上,他们搬几个小马扎围坐在院子里的圆桌边,享受着夏天山里的晚风,喝着两三块一瓶的当地特产云湖啤酒——那时候云湖啤酒还没被青岛啤酒收购。
  王茁、康华、徐晓东、徐晓明、赵凯、赵雷,这些都是最常出现在德来之家的老朋友。有时德来还没把菜端上来呢,这帮人就直接拿啤酒当水喝,边喝边吹牛,讲自己遇到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
  德来之家一度成了早期白河攀岩爱好者的大本营,德来也慢慢熟悉了他们常去的主要岩场。那时候,白河的攀岩路线只有寥寥数条。
  2000年5月,全国首届攀岩节在北京密云区举办。当时整个白河地区只有老岩场开发了10来条攀岩线路。为了这次活动,岩友们又集中开发十几条攀岩线路,白河老岩场也因此成为北京第一个初具规模的攀岩目的地。
  全国首届攀岩节是丁祥华负责张罗的。他曾经是1993年全国首届攀岩锦标赛冠军,夺冠那年,他还在成都读大学三年级。攀岩是个小众运动,举办全国攀岩节,就要将玩这项运动的小众群体全都召集起来。
  在那个信息并不便捷的年代,口耳相传是唯一的方式。最终有80多名攀岩爱好者从全国各地赶来白河。这是国内第一个攀岩节,人们开始意识到,北京周边的白河,已经有了可供攀岩爱好者自由攀爬、并且初具规模的岩场。   2001年1月,陈晖无保护攀登了62米的密云京都第一瀑,难度WI3。
  陈晖无疑做了绝大部分人不敢想象的事情,但极少人认同他的做法。这种“否认”更多的是对Free Solo充满了误解。很多人只看到了Free Solo的形式,觉得这是在找死,但他们没有理解Free Solo的内在逻辑:强大的自信——在反复训练后达到炉火纯青的技术,以及超出常人的精神力量。
2016 年白河抱石节,李兰在爬“花生牛奶”。

  陈晖的Free Solo并不是一蹴而就。最开始他会在一条线路上反复顶绳攀爬,训练技术,琢磨其中的难点。他再用“大冲坠保护”的方法,多次熟悉那种极度的暴露感,锻炼Free Solo过程强大的内心。
  2002年,陈晖听说纪念碑路线——张家坟村附近一处光滑的白色花岗岩壁——将要被封。白河河水正从纪念碑路线附近流经,政府出于环保原因要禁止攀岩爱好者攀爬这条经典的路线。
  5月4日,为了纪念这条即将被封的纪念碑路线,陈晖用Free Solo的方式完成了这条49米高的路线。陈晖回忆道,当时爬起来什么都没想,“感觉比有保护舒服,爬得挺爽。”
  很快,他又开始准备挑战更难的天仙瀑。同样是Free Solo,看起来攀爬形式类似,但攀冰的逻辑和攀岩却截然不同。
  Free Solo不容有任何失误,这名无保护攀登者要进行大量的针对性练习。那段时间他每周末都去白河攀岩。第一天住在德来家,第二天早上六七点钟,天还没亮就坐德来的车出发,下午三四点钟从山里出来。步行到返程的搭车地点时,天往往已经黑了。
阿文在白河冰面抱石。

  德来为此常常担心不已,他会拿着手电筒,走进岩场去找人。有一次陈晖出山特别晚,德来以为出事了,回村拉了两块木门板守在约定地点。曾有人告诉德来,如果攀岩者腰背摔伤,用软担架会残废。等德来看到岩友伍鹏和陈晖一起走出来时,才知道,他们那次迟迟不出来是去找丢了的攀冰装备。
  爬天仙瀑的难点是顶端四五米的直壁,他索性直接挂在顶上反复爬难的那段。在有保护的情况下,他熟悉了全部路线的难点。爬了几次以后,他终于觉得可以Free Solo了。
  2002年12月,陈晖无保护攀登了密云四合堂90米高的天仙瀑,难度WI4。

  百米瀑的攀冰路线很难,陈晖爬得很慢,每个难点他都会休息5 ~ 10 分钟。经过最难的20 米直壁,这名无保护攀登者无法停下来休息。

  Free Solo的最后一站,是云蒙峡的百米瀑。陈晖没有马上行动,有一段20米的直壁很容易失误,犹豫了很久。他每周都去攀冰,反复爬这段直壁,却始終觉得无法搞定。
  2003年2月,快到春节,天气转暖,陈晖的精神状态很好。他想,如果今年不Free Solo,可能就再也不会Free Solo。那一天还是来了。
  这天天气很好,陈晖一早就起床,天刚亮就进了云蒙峡。王滨和伍鹏几个朋友都去观战。王滨在冰壁50米高的台阶位置,选择直观的角度拍摄。伍鹏和另外两个朋友在地面拍摄远景。
  百米瀑的攀冰路线很难,陈晖爬得很慢,每个难点他都会休息5~10分钟。经过最难的20米直壁,这名无保护攀登者无法停下来休息。冰镐打进去,他能感觉到里头是空的。Free Solo完这段高度80米,难度WI4 的冰壁,陈晖用了大约一个小时。
  王滨用摄像机拍下了整个过程,并发到了视频网站上。王滨说,他亲身感受到一个人“隐藏在冷静和严谨下的狂热和浪漫,也看到一个人在逐渐向自己的极限推进的势能”。
  就在外界以为陈晖会追求更极致、更极端的路线之时,他却突然放弃了惊心动魄的挑战。从那之后,除了配合电视台的拍摄,以及一些一二十米高甚至更短的路线,陈晖再也没有挑战过高难度的Free Solo。
  2005年,陈晖辞掉了物业公司的电工工作,做了攀岩教练,收入更加稳定。他有了更多时间训练。陈晖从不缺乏想象力,他开始练习走扁带,把攀岩当成一种乐趣。他甚至会在城市街道两侧的建筑物上攀岩和抱石。
岩友们在魏老师的虚度禅院。

  康华则在2006年回京,成了第一批中国阿式登山精英摇篮CMDI(China Mountaineering Development Institute,中国登山高级人才培训班)的培训教练。CMDI团队后来在白河的蜜蜂峡谷岩区开发了30多条线路,在怀柔黄土梁开发60多条线路。
  这群从白河走出的年轻人有时还会回到德来的院子里,吹牛喝酒。德来家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定期来入住的岩友越来越多。德来会按照岩友们的需要准备早餐。他跟岩友学做的干烧鱼,几乎成了德来之家的主打菜之一。满桌的菜,这其中,怎么也少不了酒。

自由与酒


  白天攀岩,晚上喝酒。这简直是岩友们的理想生活。
  王滨很随性,问德来要几瓶啤酒,喝完酒就趿拉着拖鞋去攀岩。这在白河并不罕见,攀岩者们酒后的醉态听起来很荒唐,他们却很开心,有点70年代美国优胜美地嬉皮士攀岩的风格。   当我们谈论起攀岩时,总也绕不开优胜美地国家公园。酋长岩、半穹顶……赫赫威名的花岗岩上,写满了传奇。这些岩壁高大、陡峭、光滑,仿佛从土里长出,只为了攀岩者而存在。
  于攀岩者而言,优胜美地是世界攀岩圣地。所有的攀岩文化都在这里诞生,这里是一切的起源:器械攀登、自由攀登、Free Solo、优胜美地攀岩难度标准、户外品牌……这些影响到现代攀岩方方面面的形式与标准,都由此而来。
  在20世纪50年代,一部分美国年轻人被凯鲁亚克的著作《在路上》所影响,他们开始走向群山和荒野,开始积极探索新的生活方式。这些“垮掉的一代”崇尚精神自由,身体解放,并反对文学作品的审查。攀岩、喝酒、泡妞是他们的日常。
  在这些年轻的叛逆者眼中,攀岩是一种全新的冒险运动。他们没有工作,居无定所,他们常年混迹于优胜美地山谷中的Camp 4营地,信奉在攀岩中寻找自己——攀岩是他们生活中的唯一,也成为了优胜美地唯一的话语体系,谁搞定了最难的路线,谁就会获得更高的威望。
  攀岩运动来到中国这片土壤,已经剥离掉美式离经叛道的标签,追求更加纯粹的攀爬快乐和自由。早期国内白河攀岩爱好者都是IT从业者。康华在2002年辞职之前一直是程序员,攀岩爱好者伍鹏则从事游戏软件开发的工作。
  那时还是拨号上网,这些攀岩程序员更多信息渠道,他们能通过网络获取国外攀岩技能的信息和顶级大神们的资讯动态。当时在美国生活过的中国攀岩爱好者,会把“打不打膨胀螺栓”这样硬核的技术讨论带到国内。在那个年代,只有国内少数互联网从业者和知识分子才会接触到攀岩文化,白河地区的攀岩文化也因此变得精英化。
  曾和康华一起穿越过可可西里的朋友黄鹤,觉得康华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但是“酒后的康华才是最本质的康华”——认死理,轴,不变通,不让步。
  当时康华做了个非商业攀岩论坛,叫“岩与酒”。论坛有点朋克的气质,攀岩爱好者们可以在论坛上发表硬核的技术帖,也可以自嘲和吹水,甚至发表对当下社会热点问题的看法。有一年,网上热议的郭美美事件爆发,为了讽刺事件背后的社会问题,攀岩者阿草给新开的攀岩线路命名为党员郭美美。
Steve John 在白河琉璃廟攀爬。

  康华去西藏以后,“岩与酒”论坛无人维护,也就渐渐没落了。伍鹏也是个程序员,他征求康华的意见,问能不能重新把论坛做起来,就有了后来的“盗版岩与酒”论坛。
  伍鹏的网名是“自由的风”,岩友都叫他“风”。
  从白河最早的老岩场开始,伍鹏参与了大量路线的开发,并且自掏腰包垫付开线的费用。伍鹏亲自开发的老怪岩场的镇场之线老怪,是许多攀岩爱好者来到白河必磕的经典线路。他和王茁一起开发的Beginner路线,至今仍有攀岩新手在这里练习结组。
  在很多老一辈的攀岩者眼里,伍鹏是北京白河岩区的主要建设者和路线开发者,也是中国攀岩基金的铺路石。
  伍鹏创办的“盗版岩与酒”是中国技术攀登的权威资料库,早期“岩与酒”论坛的精华帖也被保存下来。在攀岩信息匮乏的年代,攀岩者们能在这里了解到各地攀岩信息和攀岩圈内发生的名人轶事,还可以找搭档、找攻略。
  伍鹏和搭档王茁是白河攀岩基金第二代管理者,他曾经开发并首攀了白河最早的多段传统路线黄蜂之鸣,最难处有5米高的屋檐路线。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变得更强大。茁壮成长的白河攀岩者们,一旦技术提高,都要在更加壮阔的山谷中继续试炼,但结果并不总是皆大欢喜。
  王茁也是王滨所说的第二类攀岩者,“去更高的海拔和更远的远方”。2004年,王茁在四川四姑娘山长坪沟骆驼峰遇难。为了纪念遇难的好友王茁,一同首攀黄蜂之鸣的岩友黄茂海,将这条线路重新命名为“纪念王茁”。
  伍鹏说:“Climber的故事应该被记录下来。”他在“盗版岩与酒”论坛专门开设了一个版块,用来纪念国内逝去的攀岩高手,第一位就是王茁。没有想到,10年后伍鹏自己成了纪念版块的第五位攀岩者。
  2004年10月,伍鹏第一次登四姑娘山婆缪峰——四姑娘山长坪沟内一座高难度的岩石型山峰,婆缪峰锥形耸立的山尖,远眺者都会心生畏惧。他和搭档攀登至4700米,并未登顶。
  2014年伍鹏再次尝试攀登婆缪峰。营地和10年前一样,伍鹏和王滨的两顶帐篷依旧搭在同样的地方,王滨拿出进山前在冰石酒吧买的伏特加,抬手向天,敬了敬离他们而去的朋友王茁。
  第二天他们来到了10年前王茁和伍鹏放器材的地方。王滨说,这是我们的青春和我们的故事。几个人坐在地上,哭了笑,笑了哭。这次登山却让“自由的风”永远地停留在四姑娘山的山谷里。2014年8月,伍鹏在登顶婆缪峰下撤时遇难。

  攀岩运动来到中国这片土壤,已经剥离掉美式离经叛道的标签,追求更加纯粹的攀爬快乐和自由。

  王滨有时觉得,这应该是伍鹏开的一个玩笑。当年“盗版岩与酒”论坛的三个版主,王茁和伍鹏相继离开。
  现在只剩下了王滨自己。

生而攀岩


  何川成了德来之家的第二批常客。德来喊他“小河”。如果没有在白河攀登,何博士的平行人生也许是努力发表论文考更高的职称,周末带着孩子上补习班。

  王滨说,这是我们的青春和我们的故事。几个人坐在地上,哭了笑,笑了哭。

  “你要把一件事情做到最好,怎么有精力去做另外一件事情?选择了这个,另外一个就没有了。”何川是个佛系的大学讲师,也是个天生的攀岩者。没有人传授给他独攀的技术和经验,全靠自己摸索。他觉得有成就感。
斯坦利(左)和魏老师(右)在岩壁下观望。

  2015年,何川独自一人花了8天8夜在华山南峰,完成了中国第一次大岩壁独攀。在中国的热门景区完成一件了不起的成就,何川也顺理成章地走进了主流媒体的视野。
  他曾经表示,希望到70岁的时候自己还能攀岩。
  2002年,何川开始在白河攀岩,他的启蒙老师是王茁。从那时起,他一有时间就去白河练习攀岩,他爱上了在自然岩壁上攀爬的感觉。2004年,白河攀岩基金第三任管理权转交给了以何川、恰米大姐、阿草、阿甘等人为主的核心攀岩者。
  王茁的突然离去,让何川没了精神支柱,沉寂了一年。
  “攀岩就让我快乐。”何川没想过做什么大事业,只想把握上帝给他的让他活的机会,过得快乐。
  何川不光和中国人一起攀岩,还会和一些外国攀岩者一起爬。波兰女孩木兰认为何川是一个真正的攀岩者。木兰曾经在自己的搭档德国攀岩者Torsten身上找到了同样的真实。Torsten周五会从长春坐一夜火车过来,周六周日爬一天半,周日晚上再坐一夜火车回去。
  在德来的印象里,木兰总是很严肃,不爱笑,像是攀岩者里的苦行僧。起初她总是带着帐篷,直接裹着睡袋住在老怪岩场的大石头下。每周在白河攀岩,她的预算只有30块钱:花10块钱坐德来的面包车到白河,每晚再花10块钱住在德来家里,10块钱用来买水和吃的。这跟美国攀岩群体中的“Dirtbag”文化十分相似,没有正式工作,放弃对物质生活的一切追求,过着极其节俭的流浪生活。攀岩是他们生活中的一切。
  刚开始,木兰不叫木兰,她的中文名字叫伊能静。朋友们知道她每周都会去白河野攀,说木兰这个名字更适合她。她不明白具体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名字很酷,背后也许还代表了某种性格。
  在白河攀岩历史中,会有浓墨重彩的一笔属于国外的优秀攀岩者。
  早在20世纪80年代,白河就曾吸引一批外国攀岩爱好者。兴客来客栈老板回忆道,他曾在那时见到外国人在白河开线,“人在几十米高的岩壁跳来跳去,简直像疯子,天天没事干爬剌子。”
  从1999年开始,国外攀登者在白河攀岩,带来了全新的攀登技术和理念,也留下了一些经典路线。这恰恰是白河攀岩多元文化不断融合的过程。
  比如美籍韩国人Young Chu,他擅长开线,也很热情,是个优秀的传统攀登者,会用独特的视角开出一些比较有意思的线。
  荷兰的小郭,自称是最了解白河情况的外国攀岩者。2003年,小郭在厦门大学读中文。2004年,他坐着慢慢悠悠的980路公交车,和几个朋友一起来到了白河的张家坟村,住在德来家里。
  当时岩场并不多,攀岩爱好者也只有零星几个。后来攀岩的人多了,在德来家聚在一起吃早餐的时候,小郭会到处询问,今天你去哪里爬?我可不可以跟你们一起去?每天傍晚回到德来家的时候,小郭也会到处找人聊天,今天你搞定了哪些线?
  最让小郭感动的是德来。每次小郭打电话问,德来,你方便接我一下吗?无论是凌晨1点还是早晨7点,德来都会去县城接他。有时德来也不要他钱,小郭会坚持付钱。
  遇到中文不好的外国住客,小郭经常充当翻译。德来经常开玩笑,说小郭长得像俄罗斯的前总统普京。这个外国男孩也经常开玩笑说,德来这儿是他的第二个家。他和德来的关系不仅仅是住客和老板,还是朋友。
  小郭了解德来小时候的生活,知道德来小时候在水泉峪的村子里长大,甚至带自己的荷兰母亲去过那里。小郭母亲不喜欢攀岩,但是一到白河就说,这里很好,有水,有鸟,很安静。
  白河,就像一个游离于都市之外的异想世界。

攀岩乌托邦


  何川去过世界各地攀岩,他发现国外的攀岩胜地在国内都能找到相对应的地方:美国西部的优胜美地属于特别大的花岗岩山体,国内类似的有华山;美国的科罗拉多州很多有裂缝的砂岩,国内有老君山……
2012年德國攀岩者Torsten Treufeld 在NB 岩场攀爬。

  白河是唯一的白河。从地理角度考量,国外没有任何地方和白河对应——春天和夏天的白河适合攀岩,秋天的白河最美,到了冬天,冰天雪地的白河就成了攀冰胜地。在白河,你可以同时玩运动攀、传统攀、抱石、攀冰、冰岩混合攀和干攀等多种形式的攀登——除了高海拔攀登没有,其他所有的攀登都有了。
  从河北省张家口市沽源县发源出的白河,流淌过燕山山脉中段的云蒙山,把两岸切割成花岗岩为主的白河峡谷,河水继续穿过北京密云区、怀柔区和延庆区,最后汇入密云水库,抵达这处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自己开发建设的岩区。
  2008年,何川在白河租下一个小院,租期50年。院子四周山峦起伏,他重新装修了这个建于1980年的农家院。
  在白河的院子里,何川可以随时练习攀岩。院子一侧有面他亲手设计的攀岩墙,他也经常拿着冰镐,在院里悬在半空中的木桩上模拟训练。连他卧室的墙都是石块垒成,他甚至可以随时爬上去练一手。
  何川说,白河让我有归属感,有家的感觉。何川的父母从重庆老家搬过来之后,家的味道变得格外浓。
  有了自己的小院,何川便不再去德来家住。但是德来依旧经常开车去何川家里,接人或者送人。有时德来晚上没事,开着车就去何川家待着,和他父母聊聊天。   半个月后,农业大学学生前往石城镇水保大队也取回了攀岩装备,条件是被迫签下不再前往白河攀岩的保证书。
  攀岩者为戏水的游客背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了解这项运动的人,会偏激地把攀岩等同于危险的极限运动。攀岩真的是在玩命吗?不可否认的是,《北京攀岩指南》开篇第一句话就是:“攀岩是一项有危险的运动,可能导致严重伤害,甚至死亡!”但是在正规操作的前提下,攀岩完全可以做到安全可控。回顾白河攀岩20余年的历史,仅出现过一次攀岩者意外身亡的例子。
  倒是有不少游客因戏水发生意外。早在2017年4月,白河的河边就有游客溺亡,从此官方就开始在白河临水路线处禁止攀岩,曾一度在河边立了“严禁赌博,严禁贩毒,严禁卖淫嫖娼和攀岩”的标牌。白河攀岩者们因此纷纷自嘲是“偷鸡摸狗之徒”。
  2018年10月的一天,石城镇政府找到小李子,开始陆续拆掉白河20年来的百十条路线。小李子拆下来的金属挂片,叮叮当当,留在手里没什么用,不如一堆废铜烂铁,还可以卖钱。
  当年白河攀岩基金在开辟线路时,考虑到日常维护路线的需求,并没有把膨胀螺栓打得特别深。小李子反而利用这一特点,一条线路接一条线路,拆得十分高效。“这真的很黑色幽默。”康华苦笑道。
  2019年3月开春,又是一年白河攀岩季。攀岩爱好者蓝鱼作坊通过北京12345热线反映了白河地区攀岩受到限制的现状。官方的回复是,为遵守水源保护方面的系列文件规定以及森林防火方面的相关规定,石城镇安排专人看守,水库、河道沿线保水员进行巡查,并竖立警示牌,禁止漂流、盗采、宿营、游泳、两岸攀岩、烧烤等违法行为。
Ola Przybysz 在老怪岩场攀爬。
家决在白河四合堂岩场攀爬小柏树第六段。
日出时分,攀岩者谢艳梅在秘密花园岩场攀爬

  不了解这项运动的人,会偏激地把攀岩等同于危险的极限运动。

  无论是在优胜美地还是白河,100 年后,没有人会记得那些景区管理员,他们只会记得这些路线开辟者的名字。

  这个回复并没有得到白河攀岩者们的认可。何川说:“保护水源和防火规定攀岩者是认可并赞同的,同时攀岩活动和上述规定并不矛盾是每个攀岩者的切身认知。”
  在《北京攀岩指南》手册中,赫然写明了尊重“当地原住民”和保护“环境”的白河攀岩准则。在防火季,白河地区是关闭状态,攀岩者并不会在此时进行攀岩运动。在水源保护方面,这个攀岩的群体,恰恰也是最有环保意识的群体。白河攀岩文化源起于北京的精英阶层和知识分子,不乱扔垃圾只是基本的素质,他们还发起了多次白河岩场的清洁行动。
  如今白河地区临河部分的岩场,依旧属于明令禁止的范畴。“猫捉老鼠”的场景在优胜美地也曾上演过。
  在1975年,优胜美地国家公园,也出现过官方打击攀岩文化的历史。当时在优胜美地的嬉皮士们行事高调,留着长头发、吸食大麻,免费占用着公园里有限的资源。最终他们和景区管理员的矛盾逐渐激化,很多行事乖张的攀岩者被捕,但是优胜美地也从未出台过“禁止攀岩”这种一刀切的明文政策。
  田野攀登过优胜美地酋长岩上著名的鼻子路线,他十分了解优胜美地的攀岩文化。
  “在优胜美地,大自然的资源是属于所有人的。”田野说,他在优胜美地攀岩时,能感受到热爱优胜美地的人,无论游客、管理员还是攀登者,都在逐渐接受共享资源的理念,“所有人都能享受到那一份来自大自然的馈赠。”
  政策总是会变,不变的是岩壁,和攀岩者挑战不可能的勇气。无论是在优胜美地还是白河,100年后,没有人会记得那些景区管理员,他们只会记得这些路线开辟者的名字。

白河之春


  又是一年开春,冰冻的河水开始解冻。德来的院子里又迎来了年轻的新生代攀岩爱好者,他们带着朝圣的心态,从市区的攀岩馆走进白河峡谷,成为如今白河攀岩的活跃分子。
  在很多没有接触过攀岩的年轻人看来,攀岩是一项只敢远观、不敢走近尝试的运动。但这群攀岩者沉迷其中的样子,却又让人跃跃欲试。
  虚度禅院的魏老师写了一首《岩棍之歌》。歌词不吹不捧,很写实:别傻X了,没朋友的远方,什么都没有/别傻X了,没岩壁的远方,什么都没有……什么什么?你说哪儿/找个日子,一起去攀岩/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爬。
  吃饭、睡觉、攀岩就是白河攀岩者们的日常生活。如果你经常在白河攀岩,你不可能没见过周鹏。他一头短发,皮肤黝黑,肌肉饱满,时常带着几个年轻的学员,在白河周边的岩壁上教授攀岩技术。
  早在2006年,周鹏还在中国农业大学上学时,就跟着学校的登山社团来到过白河攀岩。当时他们没有老师教,由队长挂线,带着学习入门动作,一年也来不了一两次。2008年,他和搭档严冬冬在尝试攀登四姑娘山幺妹峰之前,就时常来白河训练。
  2009年11月,周鹏和严冬冬第三次尝试攀登四姑娘山幺妹峰,开辟了南壁中央直上新线路“自由之魂”,一战成名。和康华当年攀登幺妹峰的方式不同,这两个20多岁的小伙子以纯粹的阿式方式完成这条线路,被誉为新生代攀登先锋。但下山之后,他们俩依然是穷小子。
  再来白河攀岩,已经是2011年,周鹏和搭档严冬冬挤在密云县城一间毛坯房里,每天顶着烈日去白河攀岩。空有名气和技术,却养活不了自己,这是中国自由攀登者的普遍困境,他们只有关于自由的梦想和一屋子的登山装备。
  之后,他们在中国西部开辟多条阿式攀登新线路,成为中国登山圈中最引人瞩目的登山者。直到2012年6月,在尝试攀登西天山却勒博斯峰时,周鹏的搭档严冬冬遇难。
  有人认为周鹏从此消沉了。周鹏说,自己从没有离开,他就住在山里,“随时都做好了出发的准备,无论是攀登喜马拉雅,还是阿尔卑斯,或是大岩壁”。
  2016年夏天,周鹏租了自己的小院,在白河开课教学。他成为了白河的第三代核心攀岩者。每天早上,他会在白河的公路上跑跑步,白天要么是教培训班学员,要么就會避开游客密集处和临水地区,开发新的岩场和线路。那一年,周鹏在去爬“纪念王茁”的路上,发现了一片近 200 米宽、10到30米高的岩壁。
  今年春天,周鹏和5名志愿者,以及12 名自己的学员,开始开发这片岩壁。攀岩新生代们不断地试线和检查新线路,他们用了4天时间,开辟了30多条线路。
  这片白河新岩场有一个颇有意味的名字——春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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