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钢枪、肠胃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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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钢枪
  那杆钢枪,一直矗立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堂屋门后墙角,是它藏身的所在。黑的钢,褐的木,组合成比我高出一截的杀人之物。它能杀人,是父亲告诉我的。“遇上坏人,一枪打他个死死的。”不知他是向孩子科普,还是向看不见的坏人示威。我和弟弟多次讨论过,要是家里来个坏人就好了,那样的话,看咱大大怎么打他。遗憾的是,我们家始终没来过坏人,我见这枪发威,是看电影的时候。在电影队来村里放映的战斗片上,当兵的扛着这种钢枪,一下下射击,打死一个个敌人。旁边有人说,这种枪是“土压五”,我父亲听了立即更正:不是“土压五”,是“汉阳造”!父亲觉得自己受到蔑视,因为“土压五”是照着“汉阳造”仿造的,不上档次。
  父亲对他那支“汉阳造”极其爱护,雨天不下地干活儿,他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保护枪支:将枪管下面插着的捅条抽出,取过一瓶机油,浇在捅条末梢的布条上,而后将捅条插进枪管,来回抽拉。一会儿,他觉得可以了,就让捅条归位,将枪栓拉动,对着门外举起,瞄准一个目标扣动扳机,“叭!”声音虽小,却足以扣动我和弟弟妹妹的心弦。
  父亲不在家时,这枪常常成为我们的玩具。我和弟弟将它拖离墙角,架在门槛上,趴到地上学打枪。我们瞄准院里的鸡、树上的鸟,一下下拉动枪栓,扣动扳机。撞针弄出的动静太小,我们就用嘴唇爆发出声音以作弥补。有一次我正瞄准,准星缺口处除了鸡,还突然出现了父亲。刚踏进家门的父亲发现了情况,直扑枪口而来,将我从地上拎起,大声呵斥。父亲告诉我们,这是上级发给他的武器,除了他,谁也不能摸!
  那个年代,农村里有资格拥有枪支的,一是大队民兵连长,二是农村信用社人员。枪是上级发的,有“汉阳造”,有“土压五”,还有“三八大盖”。民兵连长捍卫的是中共基层政权,信用社人员捍卫的是国家资金。在结庄公社(这时的公社,相当于后来的乡镇),信用社人员有两个,一个是主任老王,另一个是业务员小赵,小赵即我父亲赵洪都。他们负责八个大队的金融业务,但仍然是人民公社社员,大部分时间要在生产队里干活儿,兼职做金融业务,信用社每月发给他们一点儿补贴款。
  老王是大结庄的人,身高不足一米六,又矮又瘦而且驼背。他给财主家当长工,娶不上老婆,“土改复查”运动中分配“胜利果实”,他分到富农家的一个闺女做老婆。那姑娘很漂亮,本来已经许配婆家,却被迫嫁给老王,过门时两手扒住门框,死活不进。老王的穷哥们儿集体发力,硬是把她拉进院里塞进新房。老王对共产党无比忠诚,便被委任为信用分社主任。他不识字,记账算账靠我父亲。父亲算好了,找到他念一念,他就掏出刻有他大名的章子,往账本上庄重一摁,表示负责。
  我父亲也没上过学,只上过一段时间的“速成识字班”,学会了一些字和数码,还学会了打算盘。但他脑子好使,十八岁被选为信用社业务员,很快胜任。我能记事的时候,他已经是业内老手了。父亲虽然干农村金融,却没有多少业务,因为那时家家户户都穷,很少有人存款。贷款的倒不少,多数是救济性的,经区社批准,贷给一些贫下中农救急。这些钱,大多收不回来。尽管业务不多,家里还是有些现金的,都被父亲严严实实地锁在抽屉里,与黄灿灿的子弹放在一起。
  我家有钱,却依旧贫穷。因为一家七口,花销实在太大。我记得,有许多回门外来了卖油条的、卖豆腐的,我们兄妹馋得要命,父母却对叫卖声充耳不闻。有一次,我们家族有人结婚,新媳妇将要上门磕头,母亲连五毛赏钱也拿不出来,只好到别人家借。别人说,你家是信用社,怎会没有钱呀?母亲说,那是公家的,谁敢使呀?再说,俺也没有钥匙。
  每年秋风刮过几场,社员们把庄稼收拾干净,父亲的神色便开始紧张。他一次次擦拭枪支,旨在备战。终于有一天,他庄重地背上枪支、挎包,出门去了。下午回来,他坐在家里一遍遍催着母亲做饭、端饭,吃过之后,便携枪背包离家而去。
  父亲去办什么事情?放款。一年一度的“秋后分配”来临,八个村庄的几十个生产队都要“分钱”,他要把生产队在信用社的存款送去。哪個生产队哪天分钱,要早早与信用社定好,我父亲到区上提来,晚上送去。八个大队,四处分布,要过河越岭,穿过一片片树林。父亲独自一人走夜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要高度警惕,保证身边的钱不被坏人抢去。
  父亲去放款,会带多少钱?不多,至多几百块。那时最大的票子为十元,用不了几张,多数是几元的、几毛的。虽然一个生产队有几十户,劳力众多,但每日工值只有几毛钱。全年统算,扣除口粮款,大部分人家所剩无几,有的户还“倒找”。所谓“倒找”,就是工分总值抵不上口粮款,必须向队里交钱,好多人没钱交,只好欠账。因为“倒找户”多,在账面上应该分钱的分不到,生产队只好欠着他们。所以,那个晚上用的现金少之又少。
  现金虽少,也必须保证运输上的安全。我父亲说,他带着钱走夜路,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有动静就蹲下,观察清楚,确认没有“敌情”再走。走到中途,会遇到前来接应的老王。老王因为矮,背枪不方便,就扛在肩头。这么一来,他的背就更驼,人也更矮。他们二人走到目的地,又有队长、会计等人在村头接应。父亲形容那个场面说:“跟接天神一样。”
  二位“天神”到了那里,把款交给他们,而后坐在一边抽烟,看他们报账分钱。黑压压的一片社员,几家欢喜几家愁。把钱分完,收回余款,老王和我父亲起身离开,各自回家。第二天,我父亲再背上枪,去区里提款,去某村送款。
  一个秋后,再一个秋后,他们俩的枪始终没有打响。可能是威慑力十足,没人敢轻举妄动。那时我父亲二十多岁,背一杆钢枪,年轻而英武。这个形象,至今在我心中活灵活现。
  他二十九岁的时候,却把这杆钢枪交给了别人,因为他得到了重用。1963年年底,中共莒南县委召开社会主义教育动员大会,将县、区、公社、大队四级干部集合到县城,要求他们“洗手洗澡”,即检查自己的缺点错误。宋家沟二村党支部书记也去了,但会后没有回来,不知所踪。人们猜测,他是被吓跑了,因为他手脚不干净,有打骂贫下中农的行为。后来才知道,他跑到苏北隐姓埋名当了石匠,走村串户给人家錾磨。区委找不到这人下落,只好任命我父亲接任。父亲党性很强,立即服从组织安排,当起了大队支书。接替我父亲担任信用社业务员的,是小结庄的刘彦世,比我父亲大两岁。二人分住东西两庄,早就认识。   有一年春节,我在家陪父母,正遇上宋姓族谱续修完毕,在村子中央的老年活动中心隆重举行“出谱”仪式。父亲听说后,找出一刀纸,拄着拐杖,和我一起去拜谱。我们走进小楼,看见正面墙上挂着四幅白布,上面的人名密密麻麻,都是一辈辈去世的人。我仔细去瞅,发现当年杀人者在上面,被杀者也在上面。父親毕恭毕敬,向他们郑重叩首。我随他跪拜时心想:这是否意味着父亲在历史观上的拨乱反正,意味着与“阶级敌人”的和解呢?
  2013年正月,灾难降临我家。先是母亲住进县医院,五天后父亲也发病去了那里。二老分住病房楼的七层和四层,我们兄妹蹿上蹿下,疲于奔命。父亲住了两天稍稍清醒,一再说要见见母亲,好在母亲已经过了危险期,我们就用轮椅将她推到了父亲病房。父亲鼻子里插着氧气管,两眼瞅着母亲,艰难而认真地说:“我年轻的时候脾气不好,你多担待点儿。”原来他是担心自己马上死去,要当着儿女的面向母亲道歉!母亲听罢此言,泪如泉涌……
  翌年正月二十七,母亲仙逝。看着安放母亲骨灰的棺材,父亲对我说:“过不了五七,我也跟恁妈妈走呀。”然而,他的预言并不准确。三十五天过去,他身体尚无大碍,只是不能走路,一天到晚坐着发呆。他这时的主要病症,是双膝退行性病变,难以站立行走。但我知道,如果吃药,并加强锻炼,父亲还是能走路的,就鼓励他走。他答应了,摸过拐棍,在我们的扶持下站起来,沿着院中间用砖铺出的通道走了两个来回。但他是走给别人看的,就像模特在T型台上表演,之后还是不愿动弹,如果不要求他走,他决不迈出一步。他说:“将死的人了,走什么走?”还说, “要不是怕给恁几个孩子丢脸,我早就一头扎进水缸里去了。”我明白,父亲的心,这时已经死了,去母亲那里了。见他这样,我们再没强求父亲锻炼,只是用轮椅推着他,上街,赶集,让他多见见亲人和熟人。
  这个阶段,父亲经常向别人讲母亲生前的种种好处。讲她饭做得好吃,煎饼烙得好吃,怎么样疼爱孩子,怎么样团结妯娌。有一回他跟我老婆说:“我当年经常出去开会,哪一回出门,都能穿一身干干净净的衣裳。夏天穿的白褂子,恁妈妈给我洗得煞白,谁见了谁夸……”我老婆揭他的短:“那你怎么还打她骂她?”父亲不好意思地咧咧嘴:“那时候,整天讲阶级斗争,人家说我社会关系不纯,我心里能不窝火吗?”
  2015年春节,我陪父亲过年。初一早晨,我煮好饺子,先盛一碗放到母亲的遗像前,说:“妈妈,过年了,吃饺子吧。”话音未落,便听见身后迸发哭声。回头看看,他正抬头望着母亲,老泪纵横。
  父亲去世后,我将产权属于我的那座老宅赠予在家务农的三弟,很少回去,回去便是给父母上坟。站在芳草萋萋的坟前,追忆父母的恩恩怨怨,每一回都是感慨万端。
  上坟次数毕竟有限,一年只有三五回。现在我常用另一种方式看望父母:借助天眼。我在电脑上打开卫星地图,点一下山东省日照市,而后一点点搓动鼠标转轮,让地图放大。我的目光沿着回家的公路前行,前行。到了我的村子,将地图放大到极限,而后沿着村东的路到达父母的墓地。
  那个坟堆,圆圆的,很刺眼,就在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里。我望着那个圆点儿心想,父母会不会感知到儿子借助卫星投去的目光?
  恍惚间看见,二老走出坟墓,手拉手站在庄稼地里,向我展颜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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