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期存款(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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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宪英没有将房子留给继女,结果继女反目,孔宪英老人孤苦无助,发生人间惨剧。惨剧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当初能否避免?


  一晃两年了,当初孔宪英一个月一千块钱的许诺,至今没有兑现一分。先前想起这事,六十八岁的许桂兰还略为不满,后来再想,也就兀自一笑了。
  七十三岁的孔宪英脑子充过血,好是好了,可半拉脑子毕竟坏掉了,行动一直利索不起来。本来她想去老年公寓,可就是找不到那个签字人。其实也不是找不到,只是不愿意去找罢了。用孔宪英的话说闺女毕竟不是亲生的,骨头还没打断呢,筋就断了。每每想到这个继女,孔宪英就忍不住在许桂兰面前落泪:“妹子,从一岁呀!就这么长一点,我把她一点一点地拖大……没法说,坏良心!”
  孔宪英和继女闹僵,是因为孔宪英眼下住的这套两居室。这套房本来是老伴留下的,按说该给女儿,可是孔宪英不想给,为防节外生枝,她早早立下了遗嘱,将房子给了娘家侄子。不想这一来,算是彻底得罪了女儿,几经大闹无果,便放言断绝母女关系,从此母女断不往来了。虽然口头上断绝了母女关系,可孔宪英的法定监护人还是继女,继女不签字,老年公寓不收人。一拖再拖,孔宪英去老年公寓的念想便断了。
  侄子呢?并不是孔宪英所愿望的那般孝顺,简直是铁毛老公鸡一毛难拔。可这只铁毛老公鸡的嘴巴倒是甜得让人心碎,整天姑这姑那的许诺,哄得孔宪英心花怒放。直到孔宪英中风进了医院,才真正见识了侄子的为人。医疗费侄子死活不肯掏一分,逢到护士催着让交钱的当儿,皆是一口一个姑夫地喊老秦:“姑父,人家让交钱了,你咋还不去?”“姑父,赶快去交钱!”回回听到这话,躺在病床上的孔宪英都气得面色发青。老秦是孔宪英的半路夫妻,也近八十岁的人了,东一头西一头地在医院伺候了孔宪英近一个月。因为没有领结婚证,一场脑溢血的花费将那老家伙吓跑了,孔宪英人还没有出院,老秦就从她家里搬走了,草草结束了十多年的同居生活。再往后除了隔三岔五的像走亲戚一般来看看她,再也没有了更深的交情。
  老秦吓跑了,侄子又靠不住,孔宪英本想回头笼络继女,可惜为时已晚。继女开罪罢了,若再拐回头去重写遗嘱,心里毕竟有了沟壑,也不见得会比侄子好。
  这样一来,孔宪英算是八面难靠了。
  从医院回来,孔宪英一连找了几个保姆,皆因拖欠工资,逼着人家一个人拂袖而去。有一个性情暴戾的,临走时一把将孔宪英脖颈上的金项链夺走,因为用劲儿太猛,金项链断了几截,痛得孔宪英眼泪直掉,可也没说什么,抚着脖子揉了又揉,算是了了工钱。另几个倒是空手走的,找到了新主家,还不忘三天两头跑回来缠那几个工资钱。有两个心软的,来了几次,便不来了。孔宪英每个月靠那几百块钱的低保度日,吃喝都顾不住,何来进项还人家工资?明知无望,便索性来个不跑那个空腿了。可也有一个难缠的主儿,硬是看不见这窘迫状,一根筋地钻进了死胡同,大喊着孔宪英是个骗子,明知道自己掏不起工钱,为什么当初要骗她?话说得实在难听,一来二去,两个人便吵了起来。来一次,吵一次,直到来串门的老秦看不下去,替她结了工钱,才算罢休。讨债的保姆走后,孔宪英趴在床上结结实实地大哭了一场,又大骂老秦心狠,骂老秦是个陈世美。老秦越听越烦,心想,我心眼儿够好了,帮了你这帮你那,你还这般指责我。小老头一生气,走了。再后来,常来看看的老秦也不常来了。
  老秦走后,一个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孔宪英一个人,三天一大哭,半天一小哭,说来皆是“凄“字绕心,排泄不了。一连哭了几天,家里连一点米面都没有了。这想起了先前因花结缘的一个好姊妹许桂兰。
  许桂兰先前开个花店,爱花的孔宪英常去光顾,一来二去,二人越聊越投机。后来年岁大了,许桂兰将花店交给了儿媳掌管,自己当了甩手掌柜。老朋友多年不见,竟渐渐淡出了记忆。直到有一天,孔宪英打来电话让她过去,许桂兰才想起因花结缘的这个老姐妹。
  本来孔宪英也是试问一下她愿不愿意过来,没想到许桂兰还真来了。
  开始许诺给许桂兰包吃包住,一个月一千块钱。许桂兰一甩手说:“好姐妹嘞,讲什么钱!”谁想到本来的一句客气话,那孔宪英还真当了真,连干两个月,许桂兰还真一分钱也没拿到。其实孔宪英也不是真的当了真,因为每每逢到月底,她心里比谁都内疚和着急,但也不愿直说,看到许桂兰干点啥,她都像是受了神仙的恩惠一般,一副诚惶诚恐承受不了的样子,说,这怎么使得?那怎么使得?许桂兰早就看出来了,孔宪英就是死要面子,穷在心里,福在嘴上,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呀,但也不能直说,怕伤了孔宪英的自尊:“没啥使不得的,赶明你好了,你做饭,我吃,让我再享受回来不就得了!”
  不想这一句劝说的话,竟勾起了孔宪英心底的大限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悲凉:“就我这个样子,还怎么好得了呀!怕是我这一辈子都还不了了呀!”
  许桂兰看着泣不成声的孔宪英,又是一个心痛得不行,但又不知道如何再劝。先前两人虽好,可不在一起生活,彼此的性格都隐藏着呢,看到的皆是好的一面。这一次,许桂兰搬过来两个多月了,和孔宪英生活在一起,才算摸清了她的一些脾气,不劝她还好,越劝劲儿越大,越劝哭得越欢,好像她心里有着可多可多的大悲大凄和大仇大恨,无心的一句话就能惹得她哭几个小时。有一次,许桂兰见孔宪英哭得实在是凄楚,也跟着哭了。谁想许桂兰一哭,孔宪英戛然不哭了,还反过来大劝许桂兰。许桂兰知道了孔宪英的脾气,逢到她哭,许桂兰也跟着哭。许桂兰的泪水,回回都能让孔宪英破泣而笑,渐渐成了治她悲凉的一副良药。
  许桂兰一连干了两个月,还倒贴进去几百块钱的生活费。儿子得知情况后,死活不愿意让母亲再干。许桂兰无奈,只得离开了孔宪英。
  人离开了,心却挂念得很,先前滑一天滑一天的日子,突然像坠了一块大石头,过得要多慢有多慢,心里七上八下,坐卧不安。不知道这两天连路都走不好的孔宪英是咋过的?第三天实在忍不住了,就又去了。不想许桂兰人刚走到楼下,孔宪英的哭声就从三楼飘下来,听得许桂兰流出两行内疚泪。钥匙还在许桂兰手里,她上得楼来,抹了眼泪开开门一看,孔宪英正趴在沙发上哭天号地,一问,两天没吃没喝了,要绝食自杀嘞。许桂兰一听,又是一个心痛袭胸,忍不住上前劝了两句。不想这一次劝,孔宪英不但没止哭,还冲她发起了大脾气:“你们都不要我了,让我死了吧!让我这个累赘死了吧!”   许桂兰一听,也像是来了气,冲孔宪英吼道:“就是死,我也陪着你,好了吧!”
  许桂兰说话还真是一言九鼎,这不,一晃都义务照顾孔宪英快两年了。家里也不敢再住,搬到了闺女家里,白天来,晚上走。闺女心眼也好,帮她这个当娘的瞒着哥哥,偶尔家里有了好吃的,还让母亲给孔大姨拿些。


  清明前一天下了大雨,女儿心疼许桂兰,给孔宪英打了个电话,说母亲有点发烧,过两天好一些了再让她过去看您。电话打了,可许桂兰还是不放心,犹豫了半上午,还是踩水冒雨地来了。
  孔宪英见许桂兰开门进来,怔了一下,也没问什么,哆哆嗦嗦地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让许桂兰帮她去买些冥币。许桂兰觉得就算自己身体再好,可毕竟是古稀之人了,踩水顶雨,又转几趟车,不想刚一进门,连大气都没顾得喘一口,孔宪英就支使她出去买东西。按说孔宪英的两任老公都不在了,清明时节雨纷纷,屋里遗孀欲断魂的悲苦她能理解,但也不至于悲苦到不通人情吧?许桂兰接过钱,面色有点不好看,正要出门,就听孔宪英又开口了:“妹子,我想好了,要买就买它一百年的。买个十年八年的不中,到时候没有人续钱,混得连个家都没有!”许桂兰听半天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也懒得接话,开门下了楼。
  不想走出楼洞口,抬头一看,才意识到孔宪英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因为一般冥币都是配卖物,菜市场入口处倒有一个卖冥币的地摊儿,可这阴天下雨的,人家会出摊儿?想到这儿,许桂兰又拐回楼道里,合上伞,思忖一会儿,越想越觉得没有必要跑这一趟。孔宪英自己还没钱吃饭呢,却想给死者来个一掷千金,这叫什么事呀?按说这五十块钱,差不多够孔宪英两天的伙食费了,如果买成冥币,不知道能买多少个亿呢,现在冥币的面值越印越大,想必那边的钱也在一天三贬,说不准一顿饭就得一个亿了。因为清明尚早,前几天她和女儿一块儿去汒山给老头子扫墓,送的就是亿元大钞。本来也有面值一千亿的,女儿没买,怕面值太大,她老爹花不出去,所以就折中买了几沓面值一个亿的。回到家,许桂兰看着几沓亿元大钞,还对女儿感叹说,“够你爸花一阵子了。”可这一会儿,她突然不那样以为了,只觉得前天送的那几沓亿元大钞,老头子能勉强花到十月初一的鬼节就不错了……许桂兰一边想一边估摸着时间,大约在楼道里站了半个小时,又“噔噔噔”回到三楼,开了门,装着气喘吁吁的样子对孔宪英说:“下着雨,人家没出摊儿!”
  不想,孔宪英一听这话,又神经质地大哭起来。
  许桂兰见孔宪英又因一点小事号啕大哭,蹙了一下眉头,说:“别哭了,别哭了,我再出去帮你瞅瞅!”说着,又开门走了出去。
  一晃听孔宪英的哭声都听两年了,真听够了,可不来又挂念她,像是上辈子欠了她什么一般——思忖间,许桂兰来到菜市场,一连跑几处,才找到一家配卖冥纸的店铺。许桂兰买了一大摞百亿大钞,剩下的钱又买了一沓叠元宝用的黄裱纸。也不知道这孔宪英火急火燎的要给谁送钱——眼下孔宪英给别人烧纸送钱,待哪一天孔宪英闭了眼,有谁会给她烧纸送钱呢?真是活着悲苦,死了依然摆脱不了可怜。
  眼看着孔宪英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虽然有时候也受不了孔宪英爱哭的性格,可毕竟姐妹一场,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无居所吧?而眼下火葬费加墓地越来越贵,别说孔宪英一个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就连他们这些有儿有女的人都觉得死不起!曾经几次她想去找老秦,商量一下孔宪英的身后事,因为孔宪英的女儿和侄子都指望不上,唯一可能指望上的就是老秦了。可后来想想,连孔宪英都不去深想的事,自己先替人家想了,若孔宪英知道了,说她多事事小,若怪她诅咒她,她可就说不清了!
  许桂兰一边想一边走,不想回来后,却不见了孔宪英。
  看着空荡荡的两室一厅,许桂兰傻了眼,暗想孔宪英不会是看出了什么,生气出走了吧?不至于呀,这是她的家,就算是生气,也犯不着玩出走游戏呀!想到这儿,许桂英急忙放下怀里的冥纸,开门朝外跑,一边跑一边想,孔宪英拐着个脚不会走太远,如果步子快了,说不定能追上。
  不想跑到家属院门口时,碰到了老秦。
  看到老秦,许桂兰愕然地怔了一下,停下问:“您咋来了?”
  “不是给她跑抵押贷款的事嘛。”老秦淡淡地说。
  “她把房子抵押了?”许桂兰瞪大眼睛问。
  老秦说:“不抵押咋弄?连个埋葬她的人都没有!”
  许桂兰一听禁不住大惊,原来自己想到的事,孔宪英不但早想了,还在暗地里行动周全了.......许桂兰哀叹一声,这才想起孔宪英不见的事,忙说:“老孔姐丟了!我正要出去找她嘞!”
  老秦一听,表情紧张了一下,问:“拐着个腿脚能去哪儿?”
  许桂兰说:“我也不知道,她让我出去帮她买冥钱,一回来找不到人了!”
  老秦一听,像恍然大悟了一般,笑道:“别怕,我知道她去哪儿了!”
  许桂兰愕然了一下,问:“去哪儿了?”
  老秦说:“一准又去土地庙了,这样吧,你回去把你买的冥钱全拿上,咱俩一块儿去找她。”
  “去土地庙拿冥币干啥?”许桂兰不解地问。
  “还能干啥,烧呗!”老秦说。
  许桂兰只知道给神仙送香火,还头一次听说给神仙烧纸钱的。可不管干啥,眼下找到孔宪英最重要,否则自己好心两年也照样脱不了干系。想到这儿,许桂兰急忙拐到楼上将冥币抱下来,见老秦伸手要接,拦道:“别换手了,下着雨万一掉地上弄湿了,老孔姐又闹腾!”
  “这老婆子,谁对她好,她就在谁面前脾气大!”老秦很生气地说。
  许桂兰没有接腔,二人一前一后走到路口处,老秦伸手拦了一辆的士。按说从肉联厂家属院到土地庙,步行20分钟就到了,因为下着雨,怀里又抱着东西,许桂兰也没客气,一边让老秦帮她合伞,一边朝车里钻。
  老秦帮许桂兰合了伞,开了前门,坐上了副驾驶,对司机说了一声去土地庙,又扭过头对许桂兰说:“老婆子碰到你这样的姊妹,是她的福!”   许桂兰没想到老秦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听口气,俨然像是孔宪英的“那一位”,不由得回了一声:“老孔姐碰到你,也一样。”
  老秦一听许桂兰反过来夸他,又接着感叹说:“没法呀,不管她,她过不去,我更过不去!”
  许桂兰一听这话,乐了,这才发现老秦和自己一样,对孔宪英有一种割舍不了的感情,也不由得叹道:“一样的心!”
  说话间,土地庙到了。老秦交了的费,下车后见雨还没有停,急忙帮许桂兰撑开了伞。
  许桂兰下了车,朝四处望望,没瞅见孔宪英的身影,狐疑地问老秦:“你敢肯定她一定来这儿了?”
  “错不了!”老秦斩钉截铁地说。
  许桂兰怕雨淋湿了冥币,接过伞,又问:“只听说给神仙上香的,没见过烧纸的。”
  老秦哀叹一声说:“不还是因为没儿没女没依靠吗?她年年清明都来这儿烧纸,说是让土地爷帮她先存着,待她百年之后再找土地爷要。”
  许桂兰一听,禁不住瞪大了眼睛,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从头袭到脚……二人都不再说话,不知等了多久,才看到大路深处“顿”来一位一走一拐的身影。
  许桂兰将怀里的冥币交给老秦,准备上前去接孔宪英,不想却被老秦拦住了:“让她煅炼锻炼!”
  言毕二人都不再言语,静静地等着孔宪英“顿”过来。
  孔宪英“顿”得很专注,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像是每一步不亲眼目睹,就迈不动一般。正是由于“顿”得太专注,险些将生命尾声里的两个重量级人物“顿”过去,眼看就要擦肩而过时,许桂兰忍不住喊了一声“孔姐”。
  孔宪英听到喊声,愕然地抬起头,看到老秦和许桂兰,像是一个迷失了的孩子突然找到了爹娘,忍不住又大放悲声:“我以为你们都不管我了!”
  孔宪英的号啕声惹得路人纷纷侧目,老秦怕惹人笑,呵斥说:“正好好的,又哭个啥嘞!”
  不想老秦的呵斥声,不但没有震住孔宪英,反将其哭声“斥”得更烈了一层。
  许桂兰见状,知道要治住孔宪英,必须她出马才行:“我们怎么会不管你呢?”许桂兰也像个孩子似的,将怀里抱的冥币伸出来给孔宪英看,“看见没有?我跑好多家才买到,一回家找不着你了,你是不是要吓死我呀?”
  见许桂兰一哭,孔宪英立即愧疚起来,横起胳膊擦了一下泪,说:“妹子,别哭别哭,姐这不是好好的吗?”
  许桂兰见止住孔宪英的哭声,也禁不住破涕而笑,斜了一眼一旁的老秦,说:“孔姐,秦大哥为你跑东跑西,抵押贷款的事已经跑好了,你呀,后半辈子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不想孔宪英听后,像是还在生老秦呵斥她的气,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目光都没给老秦一下。
  老秦跑东跑西地帮忙,换来一声满不在乎的“哦”,脸上有点挂不住,尴尬了一会儿,换了话题说:“要存钱,赶快去吧,一会儿回去还有一堆事儿要办嘞。”
  孔宪英这才扭头看了看老秦和他手里的资料,说:“把墓地的钱和火葬费留够,剩下的交给我就中了。”
  老秦点了点头,三人随后并肩朝土地庙走去。
  土地庙是改革开放后新盖的,三间青灰瓦房,木门木窗,一看就是上世纪80年代的建筑。也不知道是谁起头盖的,比一般的土地庙大许多,可能是想让狭窄了几千年的土地爷也享受享受阔宅的生活。只是由于这座土地庙不属文物,香火一直不盛,进进出出,并没有把门收钱的人。
  孔宪英熟门熟路,歪歪栽栽地跨过门槛,朝功德箱前的棉垫上一跪:“土地爷,我又来存钱了,你老人家先给我放着,到我百年之后来取!”说着,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将香点燃,又对土地爷磕了三个头。
  看着这一幕,徐桂兰忍不住又一次泪流满面,若不是把人逼得太狠,谁会想出这种鲜招儿?人还没走嘞,就提前想好了那边的生存问题……回到家许桂兰忍不住对闺女说了。闺女一听,也心疼出眼泪。可停了半晌,又对许桂兰说:“其实仔细想想,孔姨也没啥可怜的,她自己给自己存钱,其实谁又不是自己给自己存钱?比如你,把我和我哥养大,再想想养儿防老的那句话,不也是在变相地为自己存钱吗?”
  听闺女如此一说,许桂兰愕然了一下,自己活到七八十岁,还没有想过这一层。女儿年纪轻轻就把日子想这么深,越品越有道理,不由得哀叹一声说:“明天咱们俩去百货楼给你孔姨买一身漂亮点儿的衣服,就她这状况,人说走就走,要是准备晚了,说不定会让人措手不及。”
  闺女一听笑道:“孔姨有你这样的朋友,真不知道她上辈子积了什么大德,才修来这样的福分!”
  “这叫什么福分?这叫天无绝人之路,亲人不管,朋友再不帮忙,人咋活?”
  不想,女儿正要说什么,突然从卧室里传来一阵号啕,吓得二人一愣,忙起身涌向卧室。进去一看,才发现刚才还在睡觉的小家伙从床上摔下来了。女儿跨步将孩子抱起来,许桂兰急忙去摸头。可摸了一圈,没摸到疙瘩,许桂兰说:“只要不摔着头,就不会有什么大碍。”
  可不知为什么,小家伙一直哭声不止。
  女儿抱着百哄不停哭的儿子,问许桂兰:“是不是摔着骨头了?”
  不想,当母女二人跑到医院给小家伙拍了片子,还真发现了问题:右腿小腿骨摔裂一条缝。正是这条缝,让本来计划的事情,暂时搁浅了。因为孩子小,腿上又打上了石膏,所以格外难伺候,忙得许桂兰这几天一直没空去看孔宪英。
  许桂兰一连几天不露面,再想想老秦,孔宪英躺在床上,喃喃地说:“都不要我了!”
  那一天从土地庙回来,老秦准备将抵押款全部取出来交给她,不想孔宪英坚决不同意:“我行动不方便,买墓地的事只能靠你去交涉,钱来钱去的,麻烦!干脆,你算算除去买墓地的钱、火葬费和埋葬费,大概还能剩多少?”
  老秦一听明白了,点点头说:“那就按你说的办吧!这两天我带你去瞅瞅墓地,你瞅中哪一块,咱们就要哪一块!”老秦说完,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又说,“抵押贷款一共五十六万,除去你一百年的墓地产权和埋葬费,大概能剩十来万。我先给你取出六万,剩下的五十万我先放着,待花剩下了,再给你也不迟。”   可老秦说了先给她六万的事情,竟一连好几天不见人影,也没有电话。孔宪英躺在床上正嘀咕着,就听门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不知道是送钱的老秦?还是来看她的许桂兰?
  开门一看,才知道是嫌疑人老秦,心里不由得一阵窃喜,可脸子却是沉的:“死哪儿去了?几天不露面!”
  “死哪儿去了?不还是忙你的事。”老秦说着将门带上,进得厅内,屁股还没挨着沙发,就开始掏钱。钱放在一个姜黄色的布兜里,一共六沓。老秦掏出来朝茶几上一蹾,说,“看见没有?六沓,六万块!”
  孔宪英看着钱,禁不住百感交集,自己活了一辈子,手紧了一辈子,死了说啥也得过过富婆的生活!想到这儿,她对老秦说:“车和别墅一样都不能少,丫环仆人司机什么的也不能少!”
  老秦说:“你放心吧,到那边了,一定不会再让你过穷日子了!”看似说笑,不想还真说到了孔宪英的心坎上。直到老秦走后,孔宪英还一直在想,如何才能让自己到那边不过穷日子呢?思来想去,还是归结到一个钱字上。想到钱,孔宪英再次转向那堆钱上,目光陡然一亮,心里像是突然有了大主意!

尾声


  第三天,土地庙里春光明媚,功德箱里一年四季空着,土地爷贫穷的目光一直静静地看着门外,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来人?不想思忖间突然听见一阵车鸣,院子里一前一后开进两辆卡车,仔细一看,上面全是冥币。
  随后两个司机和几个小伙子从车上跳下来,又搀扶下一位老太太。
  老太太拐着腿脚下了车,对那群年轻的小伙子说:“麻烦你们帮我把钱都搬到庙里头!”
  小伙子们齐声回了一声“好嘞!”开始卸钱,足足卸了两个多小时,将三间土地庙装得满满当当,才驱车离去。
  看着三间房的冥币,老太太心想,再也不用愁那边的生活了!可就在暗喜之际,愁事也来了:这么多的钱,如果一沓一沓地烧,不知要烧几天才能烧完?思来想去,觉得不如成堆成堆地烧——来得快。主意一定,她从兜里掏出打火机,解开一捆票子,几张几张地点着,分别撂到钱堆上,看着慢慢自燃起来的钱堆……老太太跪在棉垫上,对土地爷说:“土地爷,我又来存钱了,这一次存得多,你老人家可给我放好喽,待我百年之后去取……”
  不想就在这时,钱堆儿突然发疯般地烧了起来,滚着黑烟,开始极力找氧气,打着旋儿朝门口扑……很快,熊熊烈火吞噬了跪拜的老人——当人们来到火灾现场,将大火扑灭后,只寻到一具分不清是谁的焦尸……
  作者简介
  孙青瑜,女,中国作协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2002年开始文学创作,现已在《钟山》《南方文坛》《文学报》《文艺报》《上海文学》《北京文学》《文艺评论》《绿洲》《天津文学》《安徽文学》《长江文艺》《山西文学》《山东文学》《长城》《朔方》《山花》等报刊发表小说和文学评论百余篇。作品曾被《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杂文月刊》《小品文选刊》等转载,并收入多种选本和书集。曾获第二届孙犁文学奖,《莽原》2014年度文学奖。
  (标题书法:孙清祖)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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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敬的编辑:  贵刊2012年第6期“灯下随笔”栏目下,刊有蒋蓝先生的《豹子的身体政治学》一文,该文中有两处明显的错误。  其一:“明朝第十一位皇帝——正德帝武宗朱厚照”(原文第九段开头处)。武宗乃明代第十位皇帝,非第十一位。弘治十八年五月初六日,孝宗大渐,次日,召太子厚照谕以法祖用贤,午刻驾崩。十八日,太子厚照即位,是为武宗。前九位皇帝,乃太祖朱元璋、惠帝允炆、成祖棣、仁宗高炽、宣宗瞻基、英宗祁
小说以近乎蒙太奇的手法描写几位奋斗在京城的年轻人的情感生活和人性挣扎,基调灰暗抑郁、不乏哀伤,却也是年轻一代情感生活的某种写照。语言跳跃,描写细腻,有当代京城生活气息。一  “我在这,寂寥的暮色里......”坐在饭店的落地窗前,顾念不由自主地默念着这首《寂色》,不时抬头看看远处的天边,看着那五彩云霞一点点变暗、变暗,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水粉画,慢慢失去颜色,变成大写意的黑白泼墨。  顾念的心也随着天
能“拼”下数理化难题,也能在纸上挥洒自如,无锡天一中学高三(1)班吴呈杰满怀文人的豪气,戴上了全省理科最高分的“桂冠”。顶着理科“学霸”头衔的吴呈杰是名不折不扣的文艺青年,他创作了短篇小说《北京、北京》并发表在《萌芽》杂志上。他还获得过第七届奥林匹克杯全国英语作文大赛国家级一等奖、第十六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为了圆北大梦,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他报了“小记者班”。吴呈杰坚持参加小记者活动,整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