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的本源与终局

来源 :读书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yinjie340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在道德和法律相互博弈了数千年的西方,究竟是道德压倒法律还是法律压倒道德,似乎可以相当简洁地描述为自然法的胜利或是法律实证主义的凯旋,或是恶法非法,或是恶法亦法。但对于文化早熟且理性早启的老大帝国,用此种二元化对立予以描述,就显得有些简单寒碜了。如梁漱溟在《中国文化要义》中指出,老中国是融国家于社会人伦之中,纳政治于礼俗教化之中,而以道德统括文化,或至少是在全部文化中道德气氛持重。
  事实上,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之后的中国,自我定位逐渐变得模糊,且此种模糊的定位极具悖论色彩。悖论的根源,正是理性早启和文化早熟隐含的双刃剑效应。中国仰仗它在秦汉以后就超越了所谓西方的“封建社会”,实现了准科层制的一统天下,中国也因为只知道“向里用力的人生”,而在来自海上蛮夷的船坚炮利下几近于亡国灭种。中国为理性早启和文化早熟所偿付的代价,是直至今日,仍要在西方标榜的普世价值和中国的独特性之间审慎抉择。在革命情结引领下,一九四九年后的中国摧毁国民党时期的六法体系,凡法典、法规、法条乃至法理,三十年间被政策和运动代替,新中国法治意义上的秩序建构自一九七八年才重新上路。从法制到法治,从义务本位到权利本位,当下的法治不仅是“知识”,同时已成“共识”。在此种背景下讨论道德,似乎不合时宜。正所谓,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
  但将眼界放长远,在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以来,在实现民族自决的意义上,从一开始我们接受西方、学习西方就带着救亡图存和超越西方的初衷,我们仰慕洋枪洋炮也仅仅是因为它较之我们的大刀弓弩更为犀利威猛而不包含任何审美判断的闲情雅致。我们的确看重法律的知性和法律的理性,但这绝不意味着对道德的天理人情的放弃。章太炎就是抱持此份天理人情的革命者和学者。
  卒于一九三六年的章太炎有幸看到了文化主义向民族主义的转向,见识了五四运动中民族主义的辉煌,见识了“德赛”二先生。但早在“五四”之前,在彼时笼罩亡国灭种之虞和遭遇三千年未有变局之际,章太炎并没有摒弃老中国得以安身立命的道德。相反,章太炎立足于历史延展的本源,指出是道德资源的稀缺性决定了道德与不道德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具有不同的功能。
  若在楚汉相争之际,“民尚淳朴,人无诈虞,革命之雄起于吹箫编曲。汉祖所任者,上自萧何、曹参,旗下至于王陵、周勃、樊哙、夏侯婴之徒,大抵木强少文,不识利害。彼项王以勇悍仁强之德,与汉氏争天下,其所用皆廉节士,两道德相若也。必求一不道德者,而后可以获胜”。于是,不道德者刘邦趁机得以脱颖而出;无独有偶,东汉末年,“季汉风节上轶商周,魏武虽任刑法,所用将士愍不畏死,而帷幄之中参与机要者,钟陈二荀皆刚方皎白士也。有道德者既多,亦必求一不道德者而后可以获胜”,不道德者贾诩以其倾险狙诈之材显贵一时。
  章太炎之所以援引前朝故事,在于他洞见到他所处的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中国,整体道德水准出现了与上述两例截然相反的状况,“尽天下而以诈相倾,甲之诈也,乙能知之,乙之诈也,甲又知之,其诈即亦归于无用。甲与乙诈也,丙与丁疑之;丙与丁诈也,甲与乙又疑之;同在一族而彼此互相猜防,则团体可以立散”。这种状况决定了道德的稀缺性功能的另一个面向:“是故人人皆不道德,则惟有道德者可以获胜。”以及更为本源性的论断:“此无论政府之已立未立,法律之已成未成,而必以是为臬矣。”
  在此,章太炎将道德的功能性特征放大,认为革命的成功、政府的设立乃至法律的成就,其本源即在于道德资源的利用和发扬。更明确地说,章太炎认为,道德的本源,在于私德。

本源性的私德


  章太炎切入私德问题的选点,是《论语·子张》中的“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意思是在大节、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不要超越界限,在小节上有些出入还是可以的。而章太炎的疑问是,道德果真有所谓大、小、公、私之分吗?“于小且私者,苟有所出入矣;于大且公者,而欲其不逾闲,此乃迫于约束非自然为之也。”即是说,于小于私,无是非原则超越界限如果是被允许的,那么于大于公,要想有是非原则恪守界限,就非存在外力的约束不可。
  章太炎从成立政府、设立法律之后与成立政府、设立法律之前两种不同的情形,对此种划分予以批评。“政府既立,法律既成,其人知大且公者之逾闲,则必不免于刑戮,其小且私者,虽出入而无所害,是故一举一废,应于外界而为之耳。政府未立,法律未成,小且私者之出入,刑戮所不及也;大且公者之逾闲,亦刑戮所不及也。如此则恣其情性,顺其意欲,一切破败而毁弃之,此必然之势也。”因此,在章太炎看来,道德只注重其“大”其“公”的层面,而轻视其“小”其“私”的层面是值得商榷的,甚至是错误的。“私德”更值得珍视和培养,即如“今之革命非为一己而为中国,中国为人人所共有,则战死亦为人人所应当,而曰甲者当为其易,乙者当为其难,可乎”的质问一般,当家国一体、国家民族和个人休戚相关之际,“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的要求更为强调和推崇的是私德。
  也正因此,章太炎举出了“戊戌六君子”中林旭、杨锐和美国总统华盛顿两个正反相对的例子。
  反面的例证是林旭和杨锐。“林旭素佻达,先逮捕一夕,知有变,哭于教士李佳白之堂。杨锐者,颇圆滑知利害,计入军机,知其事不可久,时张之洞子为其父祝寿,京师门生故吏皆往拜,锐举酒不能饮,徐语人曰:今上与太后不协,变法事大,祸且不测,吾属处枢要死无日矣。吾尝问其人曰:锐之任此固为富贵而已,既睹危机复不能去,何也?其人答曰:康党任事时天下望之如登天,仕宦者争欲馈遗或不可得,锐新与政事,馈献者踵相接,今日一袍料,明日一马褂料,今日一狐桶,明日一草上霜桶,是以恋之不能去也。”
  正面的例证是华盛顿。“昔华盛顿拯一溺儿,跃入湍水,盖所谓从井救人者。若华盛顿作是念曰:溺儿生死轻于鸿毛,吾之生死重于泰山,空弃万姓倚赖之躯,而为溺儿授命,此可谓至无算者。如是,则必不入湍矣。华盛顿以分外之事而为之死,今人以自分之事而不肯为之死。”
其他文献
以前我曾困惑中国历史为何总有“历史周期率”在作怪,合则分,分则又合,读了刘东《今宵梦醒何处?》(《读书》一九九五年第五期)后,心中才另有所悟;但所悟之后,又感到恐惧:中国人几千年的性格沉淀又岂是我们如今一朝可能彻底清除掉的?  宋元朝可以在蒙元入侵时仍挖空心思去享乐,仍高高兴兴地“直把杭州作汴州”,我们而今是否又真正吸取了古人的教训而兢兢业业,将全部精力都放在振兴国力,重树民族志气之上了呢?非也!
历史是对过去的认知,这是一条再简单不过的常识。然而问题在于:什么是“过去”?我们认知的又是“过去”的“什么”?是行动,还是思想?对于克罗齐来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过去”和“现在”再无法脱开干系;而对于柯林武德来说,“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历史和哲学要实现同一。《易传》说:“知以藏往”,这个命题极其简洁,却甚费思量。联系到它的上句“神以知来”,更是让人疑惑:历史的认知究竟意味着什么?它对人类
一    一九九九年国庆假期,我开着一辆破旧的丰田面包车,到粤北山区的阳山县白湾村。唐代文豪韩愈谪贬岭南时,曾在阳山做过三个月县令,并留下“阳山乃天下之穷处”的叹息。欠通文墨的当代阳山官员在申报“国家级贫困县”时,把韩文公彼时的个人感言,创造性地理解为“阳山是全国最贫穷的地方之一”。我也是带着“观贫”的心态进入白湾的。  岭南的初秋依然酷热,草木在骄阳下蔫然无声息,白湾的中青年都到珠江三角洲打工去
一、托马斯·库恩的“历史的科学哲学”  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对于中国、韩国和日本等亚洲国家来说,科学技术文明开始具有重要意义。最近,中国的月球探测器成功登上了月球。尽管对在这种科学技术的研究上投入巨额的资金有不同的观点,但必须承认中国已拥有了高端的科学技术这一事实。毋庸置疑,中国很快将会成为现代科学技术先进国家日本的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另一方面,东亚国家也拥有起源于古代中国的传统的科学技术。传统
一  S→I→S1  I→S1→非S  读者不必以为上面是什么物理学公式之类。那是批评家王干八十年代所写《透明的红萝卜—顾城诗歌的悲剧性》中,对于诗人顾城创作之精神世界所内含的悲剧性“形式结构”,加以抽象的表示。如今,很难想象从事文学批评,会采取此种样式。而在我来说,见到这一串符号,则莫名地生出亲切感,嘴边油然浮出会心的笑意—作为另一个经历过相同段落的批评者,我对此再熟悉不过,甚至当年自己亦曾这么
社会学者方慧容在对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土改与诉苦运动做口述调查和研究时,曾经提出一个概念—“无事件境”(方慧容:《“无事件境”与生活世界中的“真实”—西村农民土地改革时期社会生活的记忆》)。她指出,在国家以强制性塑造记忆的方式向村庄渗透权力之前,村民的历史记忆是“无事件”状态的。农村社区的日常,是各种农业生产活动、家庭琐事、邻里关系、民间娱乐,而历史叙事中众所周知的战争、党争、阶级等重大事件却是隐没
编者按:二0一九年四月,适逢《读书》创刊四十周年,我们约请老中青三代作者撰写文章,希望用他们的记忆,来重现《读书》深长的时代侧影。由于版面有限,本期我们摘登两篇,以为纪念。  《读书》杂志创办于一九七九年。而我与它真正有了“交往”,却是多年以后。  一九七九年是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外国文学系读研究生的第二年,也是儿子出生的年份。仅仅这两点,足以说明我当时的日子过得焦头烂额,几乎无暇旁顾。勉强
研究康德的人和出版的书已经到了不计其数的地步,但据我所知,就国内的情况而言,研究康德教育学思想的人并不多,甚至可以说少到不为人所知的地步。我问了我的几位博士生,他们都不知道康德有这方面的著作。我当然也不知道。查阅康德一生的学术经历,比如看曼弗雷德·库恩所著的《康德传》(北京世纪文景文化出版公司二oo八年版),可知康德曾拒绝过埃尔兰根和耶拿大学的聘书,就专门待在哥尼斯堡等着逻辑与形而上学正教授的位置
如今小说集虽多,但有嚼头的“橄榄果”,却少。我手边一本小书,字不足二十万,价仅一元四角,朝夕相伴,荏苒五年了,仍爱不释手。且常读常新,自觉渐入佳境。这本百读不厌的好书,就是汪曾棋先生的《晚饭花集》。  汪曾祺的文章颇似江南景物。湖光潋滟,小桥扁舟,荷花、芦荻、蒲草……时闻泼剌鱼跳,婉转鸟啼。粉墙黛瓦的房舍掩映在绿树翠竹之间,别有一番清新灵秀的蕴致。  读汪曾祺的小说,如独酌绍兴老酒。入口始觉平淡,
听说老吕要来京,北京正雨雪霏霏,很多人跟我一样等着第一场雪,这样阴霾的日子,或者喝茶,或者喝酒,才有一点亮色。当然,老吕来了一定要喝酒。  多日阴郁的心忽然透亮了起来,欣欣然起来,我跟老吕的关系是纯正酒友,为喝酒而喝酒,为快乐而快乐,每次要谈的事都在喝酒中彻底忘掉,离开很久才想起我跟老吕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事的。  吕正惠像。李有良绘  跟老吕是酒友,一点也不能抬高我的酒量和酒品,因为老吕喝酒实在太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