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究竟不与何种人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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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这是人们非常熟悉的古文名句之一,出自唐代刘禹锡的名作《陋室铭》。该文脍炙人口,流传甚广,收入古今很多选本,也一直是人教版中学语文教材里的传统篇目。不过,该句中“白丁”一词究竟当作何解,包括人教社新旧两版教材在内的众多选本却存在两种颇为不同的解读,令人疑惑不解、无所适从,应予以辨析。
   这两种不同解读的具体情形如下:
   一种解读为“没有功名(官职)的人”。例如,人教社最新版语文教材(第七册下)对“白丁”注释为:“平民,指没有功名的人。”郭锡良等《古代汉语》(北京出版社)注释为:“指平民,没有功名的人。”王力《古代汉语》(中华书局)注释为:“无官职的平民。”还有一些辞书也将“白丁”释为“没有功名的人”,并特举此句为书证,表明也持此论,例如祝鸿熹《古代汉语词典》(四川辞书出版社)、杨希义《古代汉语常用字字典》(西安出版社)以及吕叔湘等《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等即如此。
   另一种解读为“没有学问(文化)的人”。例如,人教社旧版语文教材(第八册上)对其注释为:“平民。这里指没有什么学问的人。”刘盼遂、郭预衡《中国历代散文选》(北京出版社)注释为:“白丁——白衣,即平民。这里是指没有文化的人。”还有一些选本的译文将其翻译为“粗鄙(鄙俗)的人”“缺乏文化修养的人”“不学无术的人”“文盲”之类,与此基本同义。
   而《辞海》则囊括了以上两种解读,虽然释义周全,但却引《陋室铭》该句作为两种解读的共同书证:“白丁:旧指未取得功名的平民或无学问的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未指明所举书证与哪种解读相匹配,结果令人莫衷一是。
   究竟何种解读比较合适呢?换言之,刘禹锡究竟不与何种人往来呢?让我们还是先来追本溯源,考察一下“白丁”的“原始出身”(出处)和“本来面目”(本义)吧。学界目前认为,“白丁”一词出自一个历史典故,即《隋书·李敏传》:“(文帝)谓(乐平)公主曰:‘李敏何官?’对曰:‘一白丁耳。’”传主李敏是隋朝一名捐躯将领的遗孤,自幼收养于宫。当时虽已长大成人,并婚配乐平公主之女,但尚无功名和官职,在晋见隋文帝后才被授官。可见,“白丁”原意就是指无功名或官职的平民。
   无功名(官职)的平民何以被称为“白丁”呢?这大概与其所衣之色有关。在古代社会,平民一般穿未染色的白衣,故往往又被称为“白衣”。如《史记·儒林列传》:“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后汉书·崔骃传》:“时(崔)骃适在宪所,帝闻而欲召见之。宪谏,以为不宜与白衣会。”《晋书·陶侃传》:“(陶)侃坐免官,王敦表以侃白衣领职。”柳永《鹤冲天》:“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唐才子传·孟浩然》:“观浩然磬折谦退,才名日高,竟沦明代,终身白衣,良可悲夫!”顾炎武《菰中随笔》:“杨士奇以白衣荐举,而直纶扉。”还有一些史料直接表明,唐时无功名或官职的士子衣白。如皇甫湜《上江西李大夫书》:“居蓬衣白之士,所以勤身苦心,……篤守道而求知也。”李山甫《下第卧疾寄卢员外召游曲江》:“麻衣未掉浑身雪,皂盖难遮满面尘。”唐人还曾用“麻衣如雪,满于九衢”之语形容京城科考期间士子云集景象。王力《古代汉语》在注释“白丁”时亦云:“唐朝的服色,以柘黄(黄赤色)为最高贵,红紫为上,蓝绿较次,黑褐最低,白色无地位。”所以,在隋唐时代,所谓“白丁”,一般当指穿白衣的无地位的人,相当于“白衣”之谓,即无功名或官职的平民。其中,“白”可理解为穿白衣,“丁”一般指成年男子。
   由此观之,上述第一种解读似乎有据可依,可为正解。然而,若以此为解,稍加推敲,就会发现其中明显存在问题,不合情理,即刘禹锡不与“没有功名或官职的人”往来,显得多么势利呀!这难道符合其人品和节操吗?这怎能体现其在本文自我宣称的“惟吾德馨”呢?这岂不与本文主题正好相悖?
   那么,为何如此解读会出现上述荒谬情形呢?原来,很有可能是这些选本和辞书对“白丁”内涵的解读绝对化、偏狭化了,不够辩证和周全。事实上,语言是不断变化发展的,不可以静止的眼光看待。就“白丁”一词而言,它在其后的使用过程中,也有可能产生了其它含义,若再用原意解读当然会导致“不合时宜”。那么,如何解读方为合适呢?相较而言,上述第二种解读既合情理,又合文意,可以作为较好的答案。道理何在?其一,这两句在形式上是对仗,如此解读,正好使上联的“鸿儒”与下联的“白丁”在含义上完全相对,同属一个方面(即学识修养),符合逻辑。其二,这两句在内容上是显示陋室主人“风雅”情趣和“清高”气质的(即注重学识修养),如此解读,正切题旨。
   或曰:“白丁”可以解读为“没有学问(文化)的人”吗?换言之,“白丁”解读为“没有学问(文化)的人”有训诂依据吗?
   回答是肯定的。原来,“白”在古汉语中除了有“白色”“明白”等常见义项外,还有“空白”“空无所有”之意(可分别参见商务印书馆《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第8版、上海教育出版社《简明文言字典》第1版)。如《旧唐书·苗晋卿传》:“玄宗大集登科人,御花萼楼亲试,登第者十无一二;而(张)奭手持试纸,竟日不下一字,时谓之‘曳白’(即交白卷)。”此外,另有“白战”(即空手、徒手作战)、“白身”(亦指无功名或官职的平民)等古汉语词语。“白丁”一词在构词方式(组合结构)上是偏正式,“白”和“丁”之间是修饰与被修饰的关系,所以,该义项也适用于诠释“白丁”中的词素“白”(而不再以“穿白衣”等原始意诠释)。若用其解读“白丁”一词,那么,“白丁”之意在字面上就是“空白之人”“空无所有之人”,其既可指功名(官职)方面“空白”“空无所有”者,即平民、没有功名(官职)的人;也可指学问(文化)方面“空白”“空无所有”者,即文盲、没有学问(文化)的人。
   不过,上述对“白丁”的这两种解读之间并非毫不相干,而是存在内在联系的,其中第二种解读可视为第一种解读的引申,因为从事实上看,由于古时平民一般没有读书的条件和机会,往往没有文化和学问,所以,“白丁”的内涵可由原意“平民,没有功名(官职)的人”自然地引申出新意“没有学问(文化)的人”。而“白丁”中词素“白”所具有的“空白”“空无所有”的义项,则又为该引申义提供了训诂支持。这就较充分地表明,“白丁”除了可解读为“没有功名(官职)的人”外,也可解读为“没有学问(文化)的人”,两种解读皆成立。
   纵观语言史,词语内涵的不断变化发展是语言发展的一个重要体现,也是语言发展的正常规律。例如,在“白丁”一词中,“白”的“空白”“空无所有”义,虽在古汉语中较为鲜见(一般辞书甚至未予收录),但在现代汉语中已为常见,商务印书馆《现代汉语词典》已将其列为一个普通义项,其“白”释④云:“没有加上什么东西的;空白:白卷、白饭、白开水、一穷二白。”此义其它用例尚多,如白版(指书刊上未印出文字或图表,留下的成块空白)、白票(投票选举时,未写上或圈出被选举人姓名的选票)、白契(旧时指买卖田地房产未经官方登记盖印的契约)、白手(空手;徒手)、白田(未种上庄稼的田地)、白文(指有注解的书不录注解只印正文的本子),等等。所以,就“白丁”而言,虽由典故出处可断定其原始含义为“没有功名(官职)的人”,但其后又通过引申而增加了“没有学问(文化)的人”这一含义是语言发展的正常现象,顺理成章,合情合理,应予承认。只不过,其源自典故出处的原始义可视为其本义,而后在其它语境里引申出来的、在训诂上又有依据的意义,可视为其引申义而已。
   至此,《陋室铭》中“白丁”的真意已明。概言之,其并非指“没有功名(官职)的人”,而是指“没有学问(文化)的人”。换言之,刘禹锡不与往来的人,并非“没有功名(官职)的人”,而是“没有学问(文化)的人”。人教社新教材等选本的解读貌似有据和准确,实则过于拘泥本义,脱离具体语境,忽视语言规律,导致抵牾文意,不合情理;而人教社旧教材等选本则在指出本义的基础上,又结合语境,依据语言发展规律,判断其具体引申之义,故妥帖恰当,合乎情理,值得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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