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男人都有一位教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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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阿达是个挖藕匠,在麦镇一带小有名气。
  挖藕挣的钱少,不如外出打工。曾经辉煌一时的挖藕匠们,渐渐寥落下来,最终只剩一个阿达。观看挖藕的人日渐兴味索然,只有我还喜欢看。有一天我发现,我成了阿达的最后一个观众。
  阿达并非甘愿挖藕。他是个鳏夫,妻子患恶疾去世,留下两个年幼的双胞胎儿子。如果有人看家,他早就流入外出打工的浪潮了。
  阿达平日里种田,是个地道朴实的农人。青壮年都去外地务工,田地大都荒废下来。阿达一人承包了二十多亩地,种麦子、玉米,也种棉花、红薯。粮食不值钱,为了增加一点收入,到了挖藕的季节,阿达就成了挖藕匠。
  阿达四十余岁,生活的重压使他很显老。镇上人背后都说,阿达看起来足有五十岁。
  阿达家离我家很近。我和他的两个儿子从小就在一起玩,关系不错,常常去他家蹭饭吃。我上初中时,不喜欢读书,爱逃课出去玩。阿达的两个儿子学习很好,从未逃过课。和他们在一起玩的时候,总有人跳出来拿我们做比较。长而久之,我就逐渐远离他们,阿达一直搞不懂我为什么不爱去他家了。
  二
  秋末的一天,我又逃课去乡间。走到池塘边,看见阿达头戴草帽,一身布衣,半截腰深陷在淤泥中,只有脖子以上还是平常人的模样。阿达也看见了我,他踩着厚重的淤泥,深一脚浅一脚向池边走来。他怀里捧着一捆细小的莲藕,要我带回去做菜用。
  “阿皮,又没上课哇!”他唤我的小名。
  看他上岸,我便找一块干净的草皮坐下。他把莲藕放在池边,坐到我身旁。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吸烟,我从烟盒里抖出两支烟,一支给他一支给自己。他把泥手放在草地上使劲摩擦,稍微干净些,才接过我递给他的烟。我掏出火机给他点火,再给自己点上。
  “你还在长身体,还是少抽烟为好。”他说。
  我那时处在叛逆期,谁的管教也听不进去。阿达是我为数不多可与之共话的成年人,在我心中,他和我没有辈分关系。平时他不会说这种话,那天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我心里有点火,想站起来走人。
  阿达大概知道触到了我敏感的心弦,立即转移话题,问我缺不缺钱。
  他知道我缺钱。烟钱、酒钱,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开销。我不敢张口问家里要,家里会问怎么总是要钱,钱都花哪里去了。我父母都在外地,家中只有年迈的爷爷奶奶在,我更不忍心开口。每当迫不得已向他们要钱时,想想这些钱的来源与去处,心中便会产生强烈的愧疚之感,不由地厌恶起自己来。
  有时候实在缺钱了,就想干点坏事,弄点钱花。
  我认识的几个学生就是这么干的,他们去街上摸人口袋,或者偷偷变卖学校里的物品,屡屡得手,从未被抓到。看到他们整日大把花钱的快活样子,我很心动。他们曾邀我加入,我反复思考利弊,仍犹豫不决。
  我得不出个结果,想找人商议。思前想后,也只有守口如瓶的阿达值得信任。
  我在地里找到阿达,他正背着药桶给棉花喷洒药水,正午的阳光把他晒得汗流浃背,蜡黄的脸膛上爬满汗珠。我述明来意,他静静听着。我说完后,他当即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塞到我手里。他说以后再缺钱,就去找他,他会力所能及地帮助我。他只有一个要求:千万别做坏事。
  从那天起,每次见到我,他总是偷偷塞钱给我。有时候缺钱了,我就装作不经意出现在他面前,他口袋里有多少就会掏多少给我。这件事除了我俩,谁都不知道,包括他两个儿子阿周和阿正。
  三
  挖藕的季节一般在秋季,也有在冬季的时候。临近春节时,莲藕的价格会猛涨。有些池塘主为了卖个好价钱,会选择在冬季出藕。北方的冬季寒冷难耐,人裹着厚厚的棉袄还瑟瑟发抖,更何况是下到结着浮冰的池塘里。
  冬季挖藕的时候,阿达会穿上皮衣皮裤,防水挡寒。在呵气成霜的天气里,一层薄薄的皮衣并不能驱退寒冷。这时候破冰下水,需要的不仅仅是体质,还有顽强的意志。
  寒假里,我终日无所事事,常去池塘边观看阿达挖藕,陪他聊天解闷。开工前,阿达会央我去买烧酒,他需灌上几口才有足够的勇气下水。天气再冷些,除了灌烧酒之外,他还会嚼上几支辣椒,辣得满头大汗,满脸通红,像被火烧了一样。
  阿达踩着浮冰向池塘深处走去,冰块咔咔碎裂。他在池塘中工作两个小时就要上一次岸回暖。刚上岸时他面色苍白,嘴唇发青,牙齿不住地咬合。我把手放在他身上,发现比冰还要凉。他一上岸,我就赶忙递过烧酒,他接过去一口气喝上七八口。过半天他才恢复正常的脸色,嘴唇也不那么乌青了。
  “阿皮,你要出息,不要像我。”每逢他累得熬不住时就会这么说。休息一会儿后,阿达又要下水了。
  常年累月地弯着腰浸泡在水里,人的身体势必会出问题。有一天,阿达上岸后,我发现他的腰弯着,直不起来了。我绕到他背后,想给他捶捶。我只能很轻地捶,稍微力重些,他便咬紧牙关眉头紧皱,脑门上布满细密的汗粒。我突然感到,阿达老了。
  后来我辍了学,去外地谋生,一年最多回一次家。每次回家,我都会买上几样菜,带上两瓶酒,去阿达家里做客。他问我在外面的情况,我总装出一副很有把握的样子,说些牛皮话给他听,其实是不想他挂念。
  四
  阿达老得很快,身体一年比一年坏。每逢阴雨天,便哼哼着腰疼腿疼。为了省钱,他不去看医生。我大概知道他的病状,去药店给他买成包的中药,在锅里煮了,给他敷在腰上。
  我在家的那段时间,早晚两次去他家,给他敷药,陪他聊天。我走后,一切就得他自己来了。他的两个儿子在外地念大学,不到寒暑假是不回来的。即便到了寒暑假,回来也只住两天就走。他们都很懂事,体恤父亲的不容易,假期找了兼职,挣点生活费。
  在我的劝说下,阿达不再挖藕了,但还种着很多亩地。我劝他地也不要种了,他说不种地怎么行呢,阿周、阿正还要上学,以后还要成家,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我在外面打拼的这几年,混得很不如意,钱也没攒下。后来我每月会按时给阿达寄一笔医药钱,要他拿去瞧病买药。他起初不肯收,总给我寄回来,说我在外也很不容易,各处都需要花钱,手里没钱是不成的。我不说什么,照样每月寄出。半年后,他便开始收下,不往回寄了,大概是不想拂了我的好意,惹我生气。
  前年除夕,我从外地回来。我给奶奶带了些容易嚼动的糕点,给爷爷带了两瓶绍兴酒。另外两瓶酒,我把它们装在一个手提袋里,是给阿达的。吃过晚饭我就带着饺子和酒朝阿达家走去。
  他家的门虚掩着,推门进去,我看到他坐在椅子上,给一群柴鸡投食。鸡围聚在一起,低头“咕咕”啄食。阿达看见我时,惊讶地坐了起来。
  他的腰仍旧弯着,颧骨和眼眶向外凸出,一双蜡黄的脸皮紧贴在塌陷的双颊上,人比以前更瘦了,衣服穿在身上显得松松垮垮。
  他以为我不回家了,看见我只连声说:“回来好,回来好。”阿达把酒拧开,倒进两个小杯中,我们举杯碰了一下。阿达轻抿了一口,咧嘴咂摸咂摸:“这酒好,绵软不烈,有一股酒香在。”
  饺子带得恰逢其时,阿达果然还没吃饭。他说一个人不值得做。阿周、阿正都没回来,在餐馆里做寒假工,节日期间生意忙碌,老板不放人,说是过完年才能走。
  阿达喜欢就着蒜吃饺子,他一边吃我一边给他剥蒜。一碗饺子,他只吃了一小半便停下了,以前他能吃上两大碗。我问怎么不吃了,他说饱了,不是太饿。问起腰伤,他说好多了,说我寄的钱还没花完。那天下午我坐到很晚才离开,临走时叮嘱他,没有钱了就告诉我。他点头说好。
  去年端午前后,我接到消息,说阿达去世了。等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返回家乡时,阿达已经下葬。仪式很简单,灵棚都没有,简单到称不上是葬礼。死去当天,尸体就被带到殡仪馆火葬,当天下午,骨灰埋在了野外的荒草地里。
  阿达的死因谁也说不上来,他没去检查身体,有的说他得了肝病,有的说是肺上的毛病,还有人说是食道方面出了问题。听说他死的时候,瘦得只剩一把皮包骨头。
  人们在他的枕头下翻出我每月寄给他的钱,五千块,一分不少,他根本没去买药看病。从阿周口中得知,他把我的钱攒下来,是预备将来我结婚时,给我添彩礼用。
  转眼一年多过去,我仍时时念起他。如果没有阿达,我可能会成为一个街头混混,扒手,甚至走私犯。如今回到麥镇的池塘边,蛙声依旧起伏响彻,身旁却再也没有一个人,跟我抽着烟,听我诉说烦闷心事了。
  (周扬摘自“真实故事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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